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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世故(2)


  十 忽而“认清界限”

  以上也许近乎“蝎子撩尾”。倘是蝎子,要它不撩尾,“希望”是不行的,正如希望我之到所谓“我们的新时代”去一样,惟一的战略是打杀。

  不过打的时候,须有说它要螫我,它是异类的小勇气。倘若它要螫“公理”和“正义”,所以打,那就是还未组织成功的科学家的话,在旧时代尚且要觉得有些支离。

  知其故而言其理,极简单的:争夺一个《莽原》;或者,《狂飙》代了《莽原》。仍旧是天无二日,惟我独尊的酋长思想。不过“新时代的青年作者”却又似乎深恶痛疾这思想,而偏从别人的“心”里面看出来。我做了一篇《论他妈的》是真的,“论”而已矣,并不说这话是我所发明,现在却又在力争这发明的荣誉了。因为稿件的纠葛,先前我曾主张将《莽原》半月刊停止或改名;现在却不这样了,还是办下去,内容也像第一年一样。也并没有作什么“运动”的豪兴,不过是有人做,有人译,便印出来,给要看的人看,不要看的自然会不看它,以前的印《乌合丛书》也是这意思。

  创作翻译和批评,我没有研究过等次,但我都给以相当的尊重。对于常被奚落的翻译和介绍,也不轻视,反以为力量是非同小可的。我译了几种书,就会有一个中国的绥惠略夫出现,倘译一部世界史,不就会有许多拟中外古今的大人物猬集一堂么。但我想不干这件事。否则,拿破仑要我帮同打仗,秦始皇要我帮同烧书,科仑布拉去旅行,梅特涅加以压制,一个人撕得粉碎了。跟了一面,其余的英雄们又要造谣。

  创作难,翻译也不易。批评,我不知道怎样,自己是不会做,却也不“希望”别人不做。大叫科学,斥人不懂科学,不就是科学;翻印几张外国画片,不就是新艺术,这是显而易见的。称为批评,不知道可能就是批评,做点杂感尚且支离,则伟大的工作也不难推见。“听见他怎么说”,“他‘希望’怎样”,“他‘想’怎样”,“他脸色怎样”,……还不如做自由新闻罢。

  不过这也近乎蝎子撩尾,不多谈;但也不要紧。尼采先生说过,大毒使人死,小毒是使人舒服的。最无聊的倒是缠不清。我不想螫死谁,也不想绊某一只脚,如果躺在大路上,阻了谁的路了,情愿力疾爬开,而且从速。但倘若我并不躺在大路上,而偏有人绕到我背后,忽然用作前驱,忽然斥为绊脚,那可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有些知其故而不欲言其理了。

  本来隐姓埋名的躲着,未曾登报招贤,也没有奔走求友,而终于被人查出,并且来访了。据“世故”所训示:青年们说,不见,是摆架子。于是乎见。有的是一见而去了;有的是提出各种要求,见我无能为力而去了;有的是不过谈谈闲天;有的是播弄一点是非;有的是不过要一点物质上的补助;有的却这样那样,纠缠不清,知有己而不知有人,硬要将我造成合于他的胃口的人物。从此我就添了一门新功课,除陪客之外,投稿,看稿,绍介,写回信,催稿费,编辑,校对。

  但我毫无不平,有时简直一面吃药,一面做事,就是长虹所笑为“身心交病”的时候。我自甘这样用去若干生命,不但不以生命来放阎王债,想收得重大的利息,而且毫不希望一点报偿。有人要我做一回踏脚而升到什么地方去,也可以的,只希望不要踏不完,又不许别人踏。

  然而人究竟不是一块踏脚石或绊脚石,要动转,要睡觉的;又有个性,不能适合各个访问者的胃口。因此,凡有人要我代说他所要说的话,攻击他所敌视的人的时候,我常说,我不会批评,我只能说自己的话,我是党同伐异的。的确,我还没有寻到公理或正义。就是去年的和章士钊闹,我何尝说是自己放出批评的眼光,环顾中国,比量是非,断定他是阻碍新文化的罪魁祸首,于是啸聚义师,厉兵秣马,天戈直指,将以澄清天下也哉?不过意见和利害,彼此不同,又适值在狭路上遇见,挥了几拳而已。所以,我就不挂什么“公理正义”,什么“批评”的金字招牌。那时,以我为是者我辈,以章为是者章辈;即自称公正的中立的批评之流,在我看来,也是以我为是者我辈,以章为是者章辈。其余一切等等,照此类推。再说一遍:我乃党同而伐异,“济私”而不“假公”,零卖气力而不全做牺牲,敢卖自己而不卖朋友,以为这样也好者不妨往来,以为不行者无须劳驾;也不收策略的同情,更不要人布施什么忠诚的友谊,简简单单,如此而已。

  至于被利用呢,倒也无妨。有些人看见这字面,就面红耳赤,觉得扫了豪兴了,我却并不以为有这样坏。说得好看一点,就是“帮助”。文字上这样的玩艺儿是颇多的。“互相利用”也可以说“互助”;“妥协”,“调和”,都不好看,说“让步”就冠冕。但现在姑且称为帮助罢。叫我个人帮一点忙,是可以的,就是利用,也毫无反感;只是不要间接涉及别的人。八月底我到上海,看见狂飙社广告,连《未名丛刊》和《乌合丛书》都算作“狂飙运动”的工作了。我颇诧异,说:

  这广告大约是长虹登的罢,连《未名》和《乌合》都拉扯上,未免太会利用别个了,不应当的。因为这两种书,是只因由我编印,要用相似的形式,所以立了一个名目,书的著者译者,是不但并不互相认识,有几个我也只见过两三回。我不能骗取了他们的稿子,合成丛书,私自贩卖给别一个团体。

  接着,在北京的《莽原》的投稿的纠葛发生了,在上海的长虹便发表一封公开信,要在厦门的我说一句话。这是只要有一点常识,就知道无从说起的,我并非千里眼,怎能见得这么远。我沉默着。但我也想将《莽原》停刊或别出。然而青年作家的豪兴是喷泉一般的,不久,在长虹的笔下,经我译过他那作品的厨川白村[21]便先变了灰色,我是从“思想深刻”一直掉到只有“世故”,而且说是去年已经看出,不说坦白的话了。原来我至少已被播弄了一年!

  这且由他去罢。生病也算是笑柄了,年龄也成了大错处了,然而也由他。连别人所登的广告,也是我的罪状了;但是自己呢,也在广告上给我加上一个头衔。这样的双岔舌头,是要螫一下的,我就登一个《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

  这一下螫出“新时代富于人类同情”的幽默来了,有公理和正义的谈话──

  “不再吃人的老人或者还有?救救老人!!!”

  还有希望──

  “至少亦希望彼等勿挟其历史的势力,而倒卧在青年的脚下以行其绊脚石式的开倒车的狡计,亦勿一面介绍外国作品,一面则蝎子撩尾以中伤青年作者的毫兴也!”这两段只要将“介绍外国作品”改作“挂着批评招牌”,就可以由未名社赠给他自己。

  其实,先驱者本是容易变成绊脚石的。然而我幸不至此,因为我确是一个平凡的人;加以对于青年,自以为总是常常避道,即躺倒,跨过也很容易的,就因为很平凡。倘有人觉得横亘在前,乃是因为他自己绕到背后,而又眼小腿短,于是别的就看不见,走不开,从此开口鲁迅,闭口鲁迅,做梦也是鲁迅;文字里点几点虚线,也会给别人从中看出“鲁迅”两字来。连在泰东书局看见老先生问鲁迅的书,自己也要嘟哝着《小说史略》之类我是不要看[22]。这样下去,怕真要成“鲁迅狂”了。病根盖在肝,“以其好喝醋也”[23]

  只要能达目的,无论什么手段都敢用,倒也还不失为一个有些豪兴的青年。然而也要有敢于坦白地说出来的勇气,至少,也要有自己心里明白的勇气,费笔费墨,费纸费寿,归根结蒂,总逃不出争夺一个《莽原》的地盘,要说得冠冕一点,就是阵地。中国现在道路少,虽有,也很狭,“生存竞争,天演公例”,须在同界中排斥异己,无论其为老人,或同是青年,“取而代之”,本也无足怪的,是时代和环境所给与的运命。

  但若满身挂着什么并不懂得的科学,空壳的人类同情,广告式的自由批评,新闻式的记载,复制铜版的新艺术,则小范围的“党同伐异”的真相,虽然似乎遮住,而走向新时代的脚,却绊得跨不开了。

  这过误,在内是因为太要虚饰,在外是因为太依附或利用了先驱。但也都不要紧。只要唾弃了那些旧时代的好招牌,不要忽而不敢坦白地说话,则即使真有绊脚石,也就成为踏脚石的。

  我并非出卖什么“友谊”或“同情”,无论对于识者或不识者都就是这样说。

  一九二六,十二,二四

  =====【注释】=====

   《莽原》:文艺性刊物,鲁迅编辑。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创刊于北京,初为周刊,附《京报》发行。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出至第三十二期停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起改为半月刊,由未名社发行。同年八月鲁迅离开北京后,由韦素园接编。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出至第四十八期停刊。

   《狂飙》:周刊,高长虹、向培良等编辑,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创刊于北京,附《国风日报》发行,至十七期停刊;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在上海复刊,由光华书局出版,次年一月停刊,共出十七期。

   高长虹在《狂飙》周刊第五期《走到出版界·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说:“但要找当时骂人的口实时,则也怕还是从我开始的吧!直到现在还很风行的‘他妈的!’那几个字,便是莽原第一期我在《绵袍的世界》之初次使用”。又说,“若再述一件琐事,则鲁迅更不应该,当‘他妈的’三字在绵袍的世界初次使用的时候,鲁迅看了,惊异地说:‘这三个字你也用了!’……我们看鲁迅《论他妈的》一文,却居然有‘予生也晚’云云了!”

   稿件的纠葛:因为一九二六年韦素园接编《莽原》半月刊时未采用高歌和向培良的几篇稿件,高长虹便在《狂飙》周刊第二期上发表《给鲁迅先生》《给韦素园先生》两封公开信,进行指责和攻击。

   “运动”:这是对高长虹等人的“狂飙运动”的讽刺。狂飙运动,原是十八世纪七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因德国作家克林格的剧本《狂飙突进》而得名的德国资产阶级反封建的文学运动。高长虹等人当时标榜要“建设科学艺术”,“用新的思想批评旧的思想”,自称为“狂飙运动”。

   《乌合丛书》:鲁迅编辑,一九二六年初由北新书局出版,专收创作。

   拿破仑(Napoléon Bonaparte,1769─1821)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担任共和国执政,一八〇四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秦始皇(前259─前210),姓赢名政,战国时秦国国君,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据《史记·秦始皇本纪》,始皇三十四年(前213),他采纳丞相李斯的建议,下令焚书,凡“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科仑布(C.Colombo,约1451─1506),通译哥伦布,意大利航海家,他在一四九二年开始的远航中发现美洲新大陆。梅特涅(K.Met-ternich,1773─1859),奥地利帝国首相,十九世纪前期反动的欧洲“神圣同盟”的组织者之一。

   大毒使人死,小毒是使人舒服的:见德国尼采《札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

   《未名丛刊》:鲁迅编辑,原由北新书局出版,一九二五年未名社成立后改由该社出版,专收译本。

  [21] 厨川白村(1880─1923):日本文艺评论家,曾任京都大学教授。他的文艺论集《苦闷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曾由鲁迅译成中文。高长虹在《狂飙》周刊第二期《走到出版界·未名社的翻译,广告及其他》中说:“未名社的翻译对于中国的时代是有重大的意义的”,但这“不在于厨川白村的灰色的勇敢”。

  [22] 高长虹在《狂飙》周刊第十期《走到出版界·吴歌甲集及其他》中说:“中国小说史略我也老实不要看,更无论于古小说钩沉,唐宋传奇集之类。一天,我在泰东遇见一位老先生进来问有鲁迅的书没有,我立刻便想起关于鲁迅及其著作中的那一篇撰译书录来了。唉,唉,唉,怕敢想下去。”

  [23] “以其好喝醋也”:见《狂飙》周刊第十期《走到出版界·语丝索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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