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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欲觑话《棋王》


  作者:余光中

  论者常说,台湾的小说近来一直陷于低潮,欲振乏力。对于我们的小说家说来,这是不太公平的。我认为这几年的小说,非但没有萎缩,而且颇有变化。多采多姿,当然还说不上,可是风格独具的作品却不断出现,而彼此之间在风格上的差异,也显示了台湾小说生命的多般性。以“受评量”最大的两本小说《家变》与《莎哟哪啦,再见》为例,当可发现,无论在主题,语言,或态度上,目前的“热门书”和于梨华,白先勇,林怀民等等的那个“时代”已经颇有距离了。大致上说来,近年台湾小说的作者与读者,已经渐渐把注意与关切的焦点,在空闲与时间上加以调整,转移到七十年代的台湾来了。

  无可讳言,近年台湾社会的形态已随政局的骤变而大为改观,反映在文学上,这种新的形态也需要新的诠释。除了少数例外,已经成名的小说家,面对新时代与新形态,似乎诠释为难,一时无话可说。新的诠释来自更年轻的一代。在台湾长大的张系国先生,正是代表之一。张系国在文坛上是一位独来独往的人物。他研究的是科学,关心的是民族与社会,创作的却是小说。他写小说,是有感而发,有为而作,因此对于社会的病态,民族的危机,着墨最多。以前的小说家批评的对象是农业的旧社会,张系国批评的却是工业的新文明。他身为科学专家,对于机器压倒人性的工业文明,自然比一般文科出身的作家了解更深。如果说,白先勇的作品是感性的,回顾的,绝望的,则张系国的该是知性的,前瞻的,企望的。如果说,白先勇的作品是从肺腑中流出来的,则张系国的,该是冷静的脑加上炽热的心的结晶。张系国的科学训练,人道胸襟,和远瞩眼光,令我们想起韦尔斯,赫克斯黎,奥韦尔,史话等现代作家的先知精神与知性传统。中国小说,甚至中国的文学,在这一方面如果不是十分荒芜,至少也是开垦不力。张系国这样的作家出现在当前的文坛,可说是一股健康而清醒的活流。

  实际上,这股活流注入台湾的文坛,先后已经有十年了。从早期的《皮牧师正传》到最近的这本《棋王》,张系国的作品从小说到剧本,从批评到方块小品,观察和思考的天地是异常广阔的。六十年代的台湾小说,一度几乎为盗印版的存在主义和意识流技法所淹没。年轻的张系国始终把握看他的民族意识和社会良心,不甘随潮浮沉。他是我们最肯想,最能想,想得最切题的作家之一。

  在《让未来等一等吧》的后记里,张系国说:“这些年来,困扰着我的始终是同一个问题:我们这一群植根于台湾的中国人,究竟是怎样的中国人?我们是甚么?我们应如何安身立命?我说‘于台湾的中国人’因为在我看来,籍贯不重要,出生地点不重要,甚至现在身在何处也不重要。祇要关心台湾,自认是这个社会的一份子,就是植根于台湾的中国人——我很想从系统科学,人道主义以及中国传统哲学的迷宫里,整理出一套可行的实用哲学,做为个人安身立命的基础。”一位小说家有这样的抱负,这样的先知先觉,自然言之有物,立脚点先已高人一等,不用像亚弦笔下喟叹的“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那样,在意识流的盲目世界里乱冲乱撞。

  三十岁一代的青年人物之中,能出现张系国这样有担有当,能感能想,既不悲观自伤他不激傲凌人的角色,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不少所谓“旅美学人”,偶尔回国做一次客,事事看不顺眼,便指东指西地评论一遍,似乎国家兴亡全是他人的责任,似乎祇有台湾负他,他却不负台湾。张系国每次回来,不是上山下乡,深入民间,便是发展中文计算机,写小说和方块,做的都是正面的建设工作。我总认为,张系国对于国内青年的意义,不但是文学的,更是文化的。我认为他日二位心胸宽阔而目光犀利的“文化人”,七十年代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之中,他的触觉该属于最敏感的一等。值得高兴的是,这样的敏感能生动而具体地表现于小说。

  张系国的小说大致说来有下列几个特点。

  其一是长于思想,饶有知性。此点前文已略加申述。张系国自己也承认他有探讨哲学的倾向。尽管如此,他的作品并不流于抽象或玄学。相反地,他的小说颇为经验化,很有戏剧性,故事的发展简洁而明快,绝少冗长的叙述或繁琐的形容。

  其二是语言丰富而活泼。张系国的白话不但写得纯净两流畅,更因融合了少量的文言和欧化语而多采多姿。他的语言十分自然,绝少雕句琢词,或是跑意识流的野马。他的对话生动而有现实感并且充分配合身份各殊的口吻:《亚布罗诺威》和《地》两篇里的对话就是最好的例子。在处理知识分子尤其是学生的口语上,张系国确乎自成一家,台湾地区流行的学生俚谚,甚至章回小说,武侠小说的用语,到了他的笔下,每每都有点睛之妙。严肃的主题和幽默的语言,在他的作品里形成了有趣的对照。

  其三是时代性与社会感。这两种因素一经一纬,交织成立体的感觉。就知识分子的现实生活和心理状态而言,张系国是很能够“进入情况”的一位小说家。近六年来,他间歇回国,定居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由于关心国家和社会,更由于科学修养的背景,他对于台湾经济发展的现况和新社会知识分子的处境等等,可说比一般定居国内的作家更有认识。

  日趋工业化的台北市,在他的作品里勾出了一个新的面貌:那里的台北人,生活在经济挂帅的七十年代,和白先勇笔下的已有颇大的不同。但是这样的时代性并不止于表面的描写,因为背后包含的是知识分子对于社会深切的关怀,以及爱之深责之切的批评。张系国的小说手法有时是写实,例如《地》,有时是寓意,例如《超人列传》,手法尽管不同,社会批评的苦心却是不变的。他在《地》一书的后记里说:“孔拉德曾说过,小说的功用是‘使人们看见’。至于看见的世界是美是丑,却并非小说的作者所能左右。”又说:“在这灰暗的世界里不论做甚么事都是灰暗的,写小说也不能例外吧?”

  我不认为张系国小说的世界是灰暗的,因为他仍然心存批评,而批评就意味着不放弃希望。祇有虚无主义那种官能的走马灯,才是灰暗的。

  上述约三种特色,并见于去年在“人间”连载的小说《棋王》,并且有了更新的组合。

  《棋王》叙述的故事,生动而紧凑,从头到尾节奏明快,加速进行,以达于篇末的高潮。

  就说故事的技巧而言,《棋王》虽不是一篇侦探小说,却充满此类小说的悬宕感,令人一开了卷就无法释手。

  《棋王》一开始,故事的线索就牵出了好几根。电视公司的伙伴是一根,老同学是一根,广告社的同仁是一根,弟弟又是一根。这几条线都由主角程凌牵出来,起初牵来绕去,似乎很乱,但是等到五子神童的主线拉开来之后,几根辅线便各就各位,渐渐地扭成一股了。从神童显灵到秘密泄露,再从神童失迹到棋王决赛,故事之索愈扭愈紧,甚至到决赛之后仍不放松:张系国说故事的技巧是迷人的。

  我认为《棋王》的主题有正反两面:正面是寓意,反面是写实,正面是哲学的,反面是社会的。正面约主题在于探讨所谓神童的意义。作者在书中的代言人是主角的弟弟,他不时假弟弟之日来思考神童的意义。弟弟先后用来布尼兹的“单子论”和热力学上的熵上,来解释神童超人的智力。来布尼兹的单子是一个个绝缘的灵魂,由于没有窗户,虽有选择的自由,却无选择的先见。超人的智力就像开了窗的单子,能够参造化,观天巧。

  但天机玄妙,岂容泄漏?一个人要独坐在空而大的暗厅中骇视人类未来的预告片,负担未免太重了。卡珊朱婀能预卜未来,乃遭天谴。普洛未修司盗火授人,为神所惩。赖阿可昂觑破木马,为蟒所缢。中国的寓言也是如此:仓颉造字,天竟雨血;浑沌开窍,七日而终。庄子潭沌凿窍的寓言,和程凌弟弟所说的宇宙留缝的譬喻,有异曲同工之妙。

  天机既不可泄,超人竟要张目逼视,惊心伤神,自然不堪负荷,为求自保,不如关上窗子,混沌度日。

  凡人是常态,超人是变态,变态的东西是不能持久的。正如热力学上所说,一样体系里熵愈愈多则愈混乱,熵愈愈少则愈整齐,但是熵少的体系都不能持久,神童的体系少熵,故不能持久。五子神童处于这样的反常状态,前有繁复的天机要他独力去搏斗,后有社会的压力要利用他的神通,他畏缩了。

  而最饶意义的一点,是他在畏缩不前的紧要关头,竟发现了人的尊严和勇气:他临时决定放弃非份的天赋,仅凭人力,仅凭他的“本份”(Normal Share)来克服难关。天赋犹如中奖,是运气,也是不幸。人为的选择才是努力,才是自立,才是真正的自由。与其迷信“成事在天”,不如相信“人定胜天”。这才是存在主义最高的意义。这一点,值得程凌的朋友们,也值得一切关心国家前途的人,细细体味。

  解罢主线,再来试解辅线。

  《棋王》故事的主线,是神童之发现,考验,与变质,但是在放线的过程之中,本书的反面主题也藉几根辅线的交织而渐渐展开,埕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七十年代台湾新型社会里知识分子的面貌。搞电视的张士嘉,昼裸女的高悦白,炒股票的周培,以这些人物为代表七十年代典型的心知识分子都十分现实,为了拜金:不惜投机取巧,甚或嘲弄他人的理想。这些人都是程凌的朋友,至少也是伙伴,他们的弱点程凌都很明白,可是程凌自己也是脆弱的,并无抗拒的力量。在半迎半拒的心情下,他被朋友牵着鼻子走,结果是电视也搞了,裸女也画了,股票也炒了。

  套用张系国爱用的江湖术语,程凌这人不能分入黑白两道,祇能算是可黑可白,一味妥协的灰色人物。他追女孩没有魄力,搞节目不够四海,炒股票缺乏狠劲,正经画画呢,又没有自信,不耐寂寞。

  白道可敬,黑道可恨,可白可黑的人物才是小说里最可玩味的角色。大贤大奸毕竟不是人性的常态,因为两者都是“吾道一以贯之”的高度秩序,人生观的焦点对得非常之准。但是芸芸众生祇能在黑白两道之间徘徊,为善无志,作恶无胆,对人生的看法祇像一具焦点对不准的镜头。其实,程凌的朋友们也算不得黑道人物,祇是比程凌更灰罢了。

  程凌灰得不深,在小人与君子之间,似乎还更近君子,所以他一方面可以喻于利,另一方面也可以喻于义。《棋王》里面也尽有肯定的人物,程凌的母亲,弟弟,同学黄瑞淑和冯为民,老师方教授,还有,不要忘了,那位五子神童本身,都可归入此类。程凌不能投入他们的行列,却能够欣赏他们的力量和情操。不过这种欣赏是片段的,不足以形成信仰。早年他也曾信仰过宗教和艺术,也曾和同学办过杂志,肯定过文化的价值,但不久即安于“第二流”的自觉,放弃了。冯为民称赞方教授退休以后还计划为书,他说:“他们老一辈的读书人——硬是守得住。换了我,我就守不住。你守得住吗?”程凌的回答是:“时代变了。我敢说,方先生一辈子没有为钱操过心。他不会赚钱,也不想赚钱。老一辈都是这样,价值观念不同。我们非要赚钱不可。”

  对于程陵,钱就是自由,而自由,比历史潮流更重要。可是为了赚钱,首先必须牺牲不少自由。钱所保障的那点自由,是用更多的自由换来的。我认识一些心活手快的优秀青年,他们认为叫化子不能搞文化,得先赚钱,等钱赚够了再回头搞文化还不迟。问题是赚了钱之后,一个人的价值观念就变了。经济带头的社会,对我们的青年真是一大考验。

  五子神童一出现,程凌的价值观念便受到新的震撼。对于他的朋友们,能够未卜先知的神童是一株摇钱树,可以用来号召观众,猜考题,测股票。冯为民提议向神童求解人类前途之类的大问题,立刻遭到否决。大家都认为大问题太浪费时间,还是摇钱重要。

  正当这时,神童忽然失迹了。等到他寻获时,他已经丧失了神力,于是摇钱树倒,财奴四散。台北社会唯利是图的现象,到此反映无遗。通俗电影和武侠小说里群雄夺宝的公式,到了张系国笔下,扬弃了暴力,保留了悬宕,竟用来处理这么严肃的题材。这一点再度证明,废铜烂铁,张系国随手拈来,都能派上用场。

  人人都想投机取巧,不劳而获,身为机巧之钥的神童,在接受重大考验的关头,竟然舍天巧不用,而用人谋。这种死里求生,自绝以自拯的勇气,令程凌感愧。这才是真正的自由,谁说历史是不由人的?神童说:“我不需要未卜先知。我自己会下。”下棋:是一个象征。世事如弈,成败还靠自己。程凌回到自己的画,他恢复了信心。《棋王》不愧是一部杰出的寓言。

  书中还有一位独来独往的角色,刘教授。这是张系国创造的最迷人的角色之一。(真希望张系国写一部《儒林新史》,让我做第一位预约的读者吧。)我说迷人,因为刘教授也是一位可黑可白弹性很大的角色,伪君子,大盖仙,江湖学者,青年才俊,似乎交迭在他的身上。初见此人,有点可笑,有点可鄙,也有点可恶。在张系国嘲弄的笔法下,这位大骗子竟然被众人同谋的骗局所愚,反而处之泰然。看到这一幕,又觉得此人值得同情,竟有点可爱了。刘教授既不愿死读书,也不愿死赚钱,只愿意戏奕人间,“小混”一场。

  这么说来,《棋王》的世界里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恶人。张系国审视的人性,是弱点,不是罪恶。弱点是值得同情的,张系国对他的人物,向来是同情多于谴责。他是一位宽厚的道德家,一位笔锋略带漫画谐趣的讽刺作家,性情温和,点到痛处为止,并不刻意伤人。他的讽刺画是线条清晰的钢笔素描,简洁而精确,不是刀锋凌厉的木刻,是库鲁克先克,不是杜米叶。

  《棋王》的文体稳健中透出诙谐与洒脱;对话,动作,外景,意识,回忆等等组合得自然而流畅,偶尔也穿插一点蒙太奇之类的手法,但不耽溺成癖。作者是一位能放能收的文体家。他的对话是一绝,从不失误。比起他的对白来,某些作家的对白显得死气沉沉,像台词不熟的排演。他的叙述部分有时稍感逞才,失之驳杂。例如程凌见到丁玉梅,“股怒气,顿时飞散到爪哇国”之类的文句,放在叙述里就不如放在对白里好。我始终以为,对白的文体应与叙述的文体有所分别,才能收对照相衬之功。此外,长于思考的张系国并不拙于抒情与写景,他的小说存知性与感性之间乃得保持适度的平衡。他的发展轻快而有节奏,少有拖泥带水之病。故事说得这么高明,对白简直不用改写,《棋王》如能拍一部电影,即以台北市为背景,一定非常叫座。就看那些成天在甚么风甚么梦里捉迷藏的“爱情卡通”的导演们,有没有先见之明了。

  因为这才是台北。

  一九七五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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