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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可是他必须能预测到刘教授下星期五那天的心理状态,才能预测刘教授那天能下什么棋。”弟弟摇摇头,“这太复杂了。你怎么能知道一个人未来的心理状态?说不定刘教授故意下输。说不定他故意不好好下。你怎么知道?”

  “刘教授的心理状态路人皆知。”程凌说,“那小子言大而夸,他能赢棋一定不会放过,输了就号称放水。这是他的心理状态。”

  “你对刘教授有偏见。刘教授虽然爱盖,人还不坏。今天是你自己失策。女孩子都喜欢众星拱月,这是她们最基本的伎俩。要我是你,绝对不跟去夹萝卜干,多没面子。”

  “你还不够资格教训我。”

  弟弟再分给程凌一根烟。

  “当局者迷。不听老弟言,吃苦在眼前,我真佩服你,跟曾国藩一样,屡败屡战。曾国藩晓得回老家练湘军,你怎么不会改变一下战术?”

  “我本来不想去,后来不好意思。”

  “真是妇人之仁。”弟弟说,“被丁玉梅吃定了,她反而不会睬你。偶然不妨性格一下。不信下次可以试试。”

  程凌今天第二次被人说妇人之仁,猛抽烟,无话可说。母亲推开门,看到室内烟雾弥漫,用手到处搧。

  “两个人又在抽烟!做哥哥不晓得做好榜样,做弟弟也跟着学坏。看看这一碟子烟头!你们抽了多少根啦?不许再抽。”

  “妈要出去?”弟弟赶紧清掉烟灰缸。

  “我去教堂。你们不准再抽。烟头不要那么快往字纸篓倒,小心把房子烧掉。程凓,你今天拿到成绩单没有?”

  “还没。主科成绩都公布了,我考得不坏。下学期奖学金不会有问题的。”

  母亲的表情很愉快。程凌陪她下楼,看母亲踽踽走出巷口。应该喊一辆计程车。但母亲不肯坐。她和父亲一样,喜欢走路。父亲到病发前一星期还每天步行五公里。早先程凌记得父亲每天清晨带他们跑步,一直跑到公馆公车亭才回头。后来有一次几乎得脑溢血。医生诊断说父亲跑步震断了微血管,也不知真假。老年人血脉硬化总是事实,后来就改为步行。医生一直担心父亲的血管,最后想不到是肝出了毛病。

  好在母亲很快恢复过来。程凌和弟弟曾暗中担心,她一辈子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从来没有离开父亲单独做过任何决定,父亲去了,她很可能完全崩溃。但母亲比他们想像的坚强,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程凌一度努力想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后来发现母亲并不需要他取代父亲的位置,她仍把他和弟弟当小孩看待。母亲成了一家之主,而且她很乐意代替父亲管教他们。

  程凌有时侯想,这也许是母亲能坚强活下去的主要原因。他和弟弟商量过,万一兄弟有一人出国,另一人就得留下,绝不能同时离开母亲。那时候程凌还想动,这两年雄心渐淡,倒一心希望弟弟出去,将来也许能接母亲去享福。他自己无所谓,日子总混得过去。唯有找寻对象,略费思量,却也并不是绝对必要的了。

  林先生一家都坐在门口乘凉。程凌不明白他家装了冷气,为什么总舍不得用。林先生气愤的告诉程凌,油箱盖子又被人偷走。现在他肯定有人故意和他捣蛋,他绝不能放过这坏蛋。

  林先生的拳头在空中飞舞。大着肚子的林太太却坐在一旁藤椅上,昏昏欲睡。“我要把他——抓出来,让他知道我老林的厉害!”

  林先生气愤的表情,使程凌忍不住想笑。他自觉不是对待邻居应有的态度,赶紧敷衍几句上楼。弟弟将热门音乐播放到震耳欲聋的地步。程凌对着他耳朵吼:“小声一点好不好?”

  弟弟耸耸肩,程凌关小唱机。

  “一天到晚谈哲学,关起门来照听热门音乐,是不是有点不伦不类?”

  “道在瓦溺。大便里都有哲学,热门音乐总比大便高级,披头四的歌更非等闲。你听!”披头四正在唱“无处人”,主要的旋律倒有点像新世界交响曲。弟弟说:“只看自己想看见的,没有自己的观点。你不觉得你很像他?你听过黄色潜水艇没有?”

  “老掉牙的歌,老掉牙的人道主义。爱有什么用?谈来谈去都是外国人的哲学,干你什么事?”

  弟弟将唱机关掉,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到窗外传来邻居冷气机的嗡嗡声。

  “从前有一位荷兰哲学家,”弟弟说,“叫做来布尼兹。他说这个世界不完全是善的,充满了罪恶和痛苦。但这个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里最好的世界。”

  “肤浅的乐观主义。伏尔泰早就将他批评得体无完肤。我真对你失望,搞来搞去,还跳不出理性主义的框框。”

  “你要我学你?我早听厌了你那一套。世界即使没救,又怎么样?我们还不是要活下去?伏尔泰有一颗炽热的心,卡缪也是一样,你呢?”

  程凌站在窗前,冷气机的嗡嗡声令他不安。这一刻全台北有多少架冷气机在转动?全世界有多少架冷气机在转动?弟弟继续说:“我读过一篇数理生物学的奇怪论文,专门分析向日葵花瓣的形成。你知道花瓣螺旋理想的数目,常是费伯纳奇数?有时是二十一螺旋,有时是三十四螺旋。你可以用数学来解释花瓣的形成,即使花瓣间的角度,也和黄金比率有一定的关系。一朵花都有内在的规律。历史能没有内在的规律?”

  程凌不自觉点燃另一根烟:“我不愿意和你辩论。我只想画。我希望我还能够画。”

  “你当然能够画。”弟弟笑了,“只要你肯画广告画,什么你都能画。对你还有什么分别?”

  “还是有分别。”

  “没有分别,你应该明白,完全没有分别。”

  “还是有分别。”

  程凌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是自言自语。汗珠从头部滑下胸膛。程凌可以听得到冷气机的嗡嗡声,那么引起他凉爽的遐想,那么催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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