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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带草棚棚的灯光早熄了,草棚棚的轮廓也溶化在夜色里,看不清晰。只有秦妈妈的草棚棚里还有灯光,但是很微弱。阿英守在娘的床头,两只大眼睛盯着娘。娘嘴巴一动一动的,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女儿诉说,可是动了很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阿英一见这情形,忍不住落下泪来,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她用手抚摩着娘的额角,给娘理去披在那里的一绺灰白的头发。娘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她离开自己似的,嘴巴又在动了。过了一会儿,娘终于说话了:“阿英,娘好命苦……”

  阿英安慰娘:“娘,你别急,你的病慢慢会好的。”

  “我晓得自己的病,身子坏透了,好不了哪,阿英……”

  娘的水汪汪的眼睛留恋地望着女儿。阿英劝她:“秦妈妈到厂里张罗去了,借点钱来,给你请医生抓一两剂药吃,会好的。”

  “来不及了,没有用了,”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很吃力,草棚棚里顿时沉寂起来了。半晌,她喘过气来,才又说,“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无锡那个家……”

  “你别想这些,好好养病,娘。”

  “你爹在乡下朱老虎一定不会放过他的……阿贵年纪又轻,不懂事,我们汤家就这样给朱老虎害得四分五裂哪……”

  阿英怕娘越说越伤心,有意打断她的话头,说:“娘,你喝点水吧!”

  “不,啥也不要了,我的路走到头了。你长大成人,找个事做,好好养活家里,我就放心了。”

  “你放心好了,我一定听娘的话。”

  “听娘的话,好好照顾阿贵,这孩子不懂事……全家就靠你……”

  娘的话没讲完,呼吸忽然短促无力,眼皮慢慢搭拉下来,最后停止了呼吸。她那一只抓着阿英的手已经松开了,但还压在阿英的手上,好像不甘心遽然离开人间。

  阿英伏在娘身上,放声嚎啕大哭,忘记了一切。

  秦妈妈下班回来,远远听到阿英悲恸的哭声,料想事体不好,连忙奔进阴暗的草棚棚,在煤油灯微弱的光线摇曳下,模模糊糊地看见阿英她娘直苗苗地躺在床上。她一头伏在床上,伤心地凝视着阿英她娘苍白冰凉的清瘦的面孔,竭力噙住眼泪,劝阿英不要哭,自己却忍不住不断掉下眼泪。她用袖子拭去泪水,从床褥子底下拿出两张草纸,盖在阿英她娘的脸上。

  【第一部 第四章】

  梅村镇在无锡城外,离太湖不过五六里地,站在村头的小坡上,就可以看到辽阔无边的浩浩淼淼的湖水。在蓝湛湛的天空下,透过稠密的碧绿的枝叶,时不时可以看见扯满了帆的渔船静静的驶过湖面。村子里也是像湖面一样的平静。

  走进村子不到半里地,靠右首有座很大的花园,灰砖高墙,里面是五进五开间的高大平房。平房后面是一座精致的花园。花园侧面有条火巷,通往牛房和仓房的道路。

  这座花园的主人是朱暮堂。他的花园把梅村镇分成两个世界:花园里面是人间乐园,有的是吃不了的大米白面,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化不光的金银财宝;花园外边周围简陋的房屋里居住了辛勤而又善良的农民,一年忙到头,仍旧穿件破棉袄,吃的糠菜食。不但梅村镇的农民都种着朱家的田,就是外村外乡的农民也种着朱家的田。朱暮堂的花园是建筑在地狱上面的天堂,而梅村镇是天堂下面的地狱。

  汤阿英和母亲逃到上海第二天,朱老虎派狗腿子苏沛霖账房先生到汤家来要人。汤富海回说没有看见,吵了一通,没有下文,苏账房走了。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太阳已经偏西,苏账房又来了,要汤富海到朱家去。汤富海料想去朱家没有好事体,但不去也不行,就把八岁的小儿子汤阿贵叫到屋子里,交代了几句话,满不在乎地随苏沛霖到了朱家。

  因为天井里已经完全没有阳光了,大厅里显得有点暗,挂在大厅上端红底金字的大横匾上“礼规义矩”四个字差点看不清楚了。大横匾下面当中挂了一幅“丹凤朝阳”的中堂,两边挂着水红色的泥金对子:上联是“螽羽歌风凤毛济美”,下联是“鸾声吹月蟾影圆辉”。一堂红木家具摆得整整齐齐,越发显得大厅里幽暗。上面横几正中摆着一尊江西景德镇加工特制的细瓷寿星老人,面前是一个红木玻璃盒子,里面装着一只一尺多长的金如意,闪闪发光。

  朱暮堂早就坐在大八仙桌子左边的那张红木宝座上,身上穿着一件古铜色素缎的狐腿袍子,手里托着一只银制的长长的水烟袋。站在他旁边的是个青年,看上去不过二十刚出点头,圆圆的面孔,满脸是肉,白白净净的,穿着一件天蓝色软缎的九道弯羊庆袍子,另外套了一件黑缎子的背心。他是朱暮堂的唯一的心爱的儿子,叫朱筱堂。他们身旁大八仙桌上的白铜熏炉里袅袅地飘起檀木的香味。朱暮堂见苏沛霖带汤富海走到大厅里,有意不理睬汤富海,只顾呼噜呼噜抽着水烟袋。抽了两袋水烟,他瞪了汤富海两眼,哼了一声,才慢慢地说,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你,好大的胆!”

  说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锐利的眼光停留在汤富海菜黄的脸上,观察他的表情。汤富海跨进朱家黑漆大门以前就拿定了主意,沉着地反问朱暮堂:“你说的话,我不懂。”

  “不懂?别装糊涂!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招来!”

  “招啥呀?”汤富海抬起头来望了朱暮堂一眼。“招啥?”朱暮堂冷笑了一声,说,“好刁的泥腿子。你说,你把我的丫头藏到啥地方去了?”

  “你的?”

  “我的,当然是我的,我化了粮食换来的。”朱暮堂站了起来,用煝子指着汤富海的鼻子说,“你快给我招来,否则,哼,别想走出我朱家的门!”

  汤富海站在那里纹风不动,把头一昂,强硬地说:“我正要找你要我的女儿哪,你今天不把阿英交出来,你请我走,我也不离开你朱家!”

  朱筱堂望着汤富海。

  “哦,真刁滑,倒给我算起账来了。不给你一点厉害瞧瞧,料想你也不会招的。”朱暮堂转过脸去对苏沛霖说,“你给我把家伙拿出来。”

  苏账房向大厅后面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转身对汤富海说:“你识相点,就说了吧。汤阿英到啥地方去了,告诉老爷,把她叫回来,不就完了吗?”

  朱筱堂也说了一句:“是呀,你快说。”

  汤富海气愤地盯了苏沛霖一眼:“我的女儿在朱家,谁晓得她到啥地方去了?我正要问你们哩。你一定晓得,你告诉我。不告诉我,我绝不甘休!”

  “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好心好意劝你,倒粘到我身上来了,这才是笑话哩。还是说出来算了吧,不说,老爷今天不会饶你的。”

  “我不晓得,我说啥?”

  朱暮堂看汤富海的态度非常强硬,立刻对苏沛霖说:“少给他啰里啰嗦的,快拿来!”

  苏账房马上向朱暮堂弯腰鞠了一鞠躬,陪着笑脸说:“老爷,看小的面上,等汤富海一歇。”接着他向汤富海说,“我想你一定是怕说出来老爷不饶你。没关系,你说出来,有啥事体,我给你求情。”

  “我没啥事体,还要你求情?”

  “出了事体,可别找我。”

  “我死也不会要你求情的!”

  “好,好好!”

  “给他说啥,快去!”

  “是,是是,老爷。”

  苏账房到大厅后边去了。朱暮堂站得有点累了,他坐到红木宝座上去,把煝子吹着,又呼噜呼噜地抽起水烟来了。不到两袋烟的工夫,苏账房左手拿了一捆粗麻绳,右手拎着两个大笆斗,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把这些物事往地上一放,向汤富海说:“瞧见了吧,这家伙谁也受不了。还是说了算哪!”

  汤富海看见两个大笆斗,想起听人说过这家伙厉害,可是他没有动声色,气势汹汹地走上一步,反问他:“你叫我说啥?你叫我说啥?”

  朱筱堂见他走上来,吓得躲到爸爸的背后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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