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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方宇见汤阿英管秀芬她们在恭维他,越发显得谦虚,弯了弯腰,对她们说:“现在工作和从前当然不同啦,过去旧政府,我们做起事来,老实讲,是磨洋工:签个到,吃些早点,看份报纸,喝喝浓茶,聊点闲天,就差不多快下班哪。现在吗,一是一,二是二,不敢含糊。不过,和老区来的人一比,我们这些留用人员还谈不到哩。”

  管秀芬识破他谦虚语句里隐隐含着自满的情绪,有意刺他一句:“我看你已经不错啦!”

  “差的远哩,差的远哩。”

  “嘴上别谦虚啦!”管秀芬又刺他一句。

  方宇的脸红红的,顺着一堆棉纱包走过去打印。

  栈务主任马得财也感到方宇的变化,说:“方驻厂员可积极哪,简直是变得像两个人啦,特别是最近,有啥事体找到他,没有一个不答应的。”

  “上海解放了,有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和过去不同啦。”汤阿英感动地说。

  “在新社会里谁都得变,哪个也要进步,不进步,大家会推着你走的。”管秀芬瞅着方驻厂员的背影说。

  一辆大卡车已经装满了纱包,堆得高高的,向大门外开去;另一辆大卡车又停到仓库门口,搭上跳板,运输工人把打了税务局的印子的棉纱一件件往车上运,嘴里发出劳动的歌声:咳哟咳啊,咳哟咳啊……

  “对啊,”马得财对管秀芬说,“就连我这匹老马也得变啊。”

  方驻厂员从那头又顺着打过来,举起紫蓝色的右手:“老马说的对,在新社会里谁都要变,”他望了管秀芬一眼,说,“你不能拿旧眼光看我,我们留用人员也要进步哩。”

  “进步当然好,谁还会反对你进步不成!”

  管秀芬还过去一句话,堵住了方宇的嘴。他哑口无言。

  钟珮文走过仓库门口,一眼叫马得财看见,他高声说道:“钟珮文同志,新社会大家都进步,你给我们编个歌子,好不好?”

  钟珮文站了下来。管秀芬告诉他刚才谈话的情形。他把头一摇,说:“我不会。”

  “沪江纱厂的作家,”方宇笑着说,“别客气。”

  “别开玩笑了,谁是作家?”钟珮文一听到别人说他是作家脸就红,心里却很高兴:真的能当上个作家那才好哩。“谁是作家?我们的钟珮文同志。”方宇把语调放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的,“我昨天还在黑板报上看到你写的工人积极生产的文章哩。”

  “那算不上作品。”

  “可是我们还写不出来哩。”

  “只要学着写,谁都可以写。”

  “不,你有写作的天才,你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

  管秀芬指着方宇对钟珮文说:“文教委员,方宇成了一个算命先生了,他能算出你的未来。你得好好谢谢他。方宇今天加班加点,工作可积极哩,你倒是给他编个歌子,教大家唱唱。”

  方宇叫管秀芬点破,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谦虚地说:“我这块材料不值得编歌子,要编,还是请我们文教委员编个工人的歌子。”

  “啥歌子我也不会编,”钟珮文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听人家的奉承话,他想起早一会汤阿英向余静介绍谭招弟到沪江来做临时工的事,便说:“你还不快点回去通知谭招弟去,阿英,迟了,厂方也许不要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还要到邮局寄钱哩。”

  汤阿英拔起脚来走了。

  管秀芬问汤阿英:“你给谁寄钱?”

  “我家里,梅村镇,发了工资,该昨天寄的,今天再不寄去,爹在乡下要着急了。”

  “那快去吧。”

  “是呀!”汤阿英加快了步子,匆匆忙忙走去。

  【第一部 第十八章】

  钟珮文一走出沪江纱厂的大门,在马路两边店铺电灯光亮的照耀下,从幢幢的人影中,他很快地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她的个子比一般女子只稍微高一点点,因为身子苗条,看上去比别的女子好像高一个头,两根乌黑的辫子垂在两肩,更加显得她的身材有点儿消瘦。辫子梢上扎着两个大红绸子蝴蝶结,给水绿色的素呢夹袄一衬,远远就叫人看见了。她下面穿了一条深蓝色的斜纹布西装裤子,脚上穿的是圆头浅口的平跟黑皮鞋,在柏油路上发出嘚嘚的匆忙的声音。就是从背影上也可以看出:她浑身上下打扮得干干净净,衣服平平整整,没有一个皱褶。在她身上找不出一点让人家说长道短的地方。她不但爱干净,而且衣饰很讲究。自然,这样的人对于别人的生活和举止,喜欢挑眼。

  她就是细纱间的记录工管秀芬。

  钟珮文加紧脚步,一眨眼的工夫,就赶到管秀芬背后。他想叫她一声,却又羞答答地说不出口,站在马路上愣住了。

  呜——呜……公共汽车的喇叭一再叫唤,车子快开到他的背后来了。他给惊吓到马路旁边,公共汽车开过,他的心还在剧烈地怦怦跳动。他喘了口气,定定神,望着马路上的人匆匆走来走去。他想起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昂起头来,在人流中望去:眼光能够看清楚的那些背影,没有他要寻找的;

  再远些,人影模糊了,只见到有人在走动。

  他急了,拔起脚来就向前面迈开大步,几乎是跑去。他抢过前面一群一群的行人,跑了大概有百把步的光景,看见水绿色素呢夹袄上的两根乌黑发亮的辫子了。

  离管秀芬有五步远的地方,他步子慢下来了,好像前面有啥物事阻拦着他,使他走不快。但他也不敢慢下来,生怕再找不到她。她走快,他跟着走快;她一会儿走慢了,他也慢慢走。两人之间老是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路边一家杂货店的收音机里传出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中十八相送的唱词:

  梁兄若是爱牡丹,
  与我一同把家还,
  我家有枝好牡丹,
  梁兄要攀也不难……

  钟珮文从这充满了离别情绪的富有感情的调子里,顿时想起舞台上情景。他凝神去听:

  青青荷叶清水塘,
  鸳鸯成对又成双,
  梁兄啊!英台若是红妆女,
  梁兄愿不愿配鸳鸯?

  当时梁山伯不知道祝英台是个“红妆女”,两人一边走一边唱下去。可是走在钟珮文前面的明明是个“红妆女”,他想自己为啥连祝英台这点勇气也没有呢?他加紧脚步,跟上去,鼓起勇气,低低叫了一声:“管秀芬!”

  她回过头来,望见钟珮文那副腼腆的微笑的面孔,不觉吃了一惊,不晓得有啥事体,“咦”了一声,机械地叫道:“钟珮文。”

  过了一歇,她随便地问:“刚回去?”

  “唔。”

  他赶上一步,走在她的右边,两人肩并肩地走着。转眼之间,两人走完街市,现在马路两边都是人家,光线暗下来,人声也小了。两人走了一段路,也不言语。她不想讲话。他想不起要讲啥。身后传来祝英台的歌声:

  弟兄双双上桥看,
  好比牛郎织女渡鹊桥……

  钟珮文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会说话,有好几次话已到了嘴边,又怯生生地吞了下去。他过去没有跟任何一个女子单独肩并肩地这样走过,曾经有两三次机会可以和管秀芬接近,他都犹犹豫豫地错过了。今天见管秀芬一离开厂,他就紧跟着出来,下了很大决心跟上。现在一同走着,他一方面感到愉快,一方面又怕给熟人瞅见。他用舌头舔了舔下嘴唇,猛可地说:“袁雪芬唱的真好,你听见吗?”

  “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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