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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第一部 第三十章】

  沪江纱厂工程师韩云程听完徐总经理的报告,马上从沙发里站起来说:“刚才总经理报告下个月和花纱布公司订立的合约,其中代纺计划和开锭数,我个人都没有意见,认为可以完成的。总经理说代纺的二十支纱当中要掺百分之十到十五的黄花衣,我看有问题,这样一定影响质量。是啵?”

  韩云程工程师问坐在他侧面靠背椅上的郭鹏。郭鹏是沪江纱厂的工务主任,一个纺织专科学校没有毕业的穷苦学生,在厂里从书记工做起,慢慢爬上来,上海解放以前,升了工务主任。早两天梅佐贤碰到他,鼓励他好好努力,争取将来可以当个工程师。他同意韩工程师的意见,答道:“掺这许多黄花衣,自然影响质量。”

  “有啥影响?”徐总经理坐在大写字台面前急着问,他的手按着胸前的玻璃板说,“黄花衣不错啊,梅厂长花了好大气力才买来的。”

  坐在徐总经理对面的梅佐贤会意地答腔道:“是啊,我跑了许多趟数,好容易才买到这花衣,不然车面空缺,花衣脱节,就要关车。”他好像刚买到花衣,露出很吃力的样子,用劲抽了一口香烟。

  梅佐贤几句话说到徐总经理心里,他欣赏梅佐贤的口才,赞扬地望了梅佐贤一眼。其实黄花衣买起来非常的容易,只要梅佐贤去一个电话,要多少有多少,价钱便宜得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比一号破籽还贱。梅佐贤根据徐总经理的指点,所有沪江纱厂的存籽都卖给信孚记花行,这些破籽经过信孚记花行的梳棉机梳一梳,再用硫磺一熏,清理一下,就以黄花衣的名义卖给沪江纱厂,信孚记成了徐总经理私人的分号。每次缺花衣,最初总是到处买不到花衣,等到再买不到花衣第二天就要关车的紧急当口,梅佐贤把黄花衣买来供应。这是一个秘密,除了徐总经理和梅佐贤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韩工程师虽不知道底细,却有点发觉,他不满意地说:“这种花衣当然很难买,拉力、长度和色泽还不如一号破籽……”

  韩工程师无意说到黄花衣不如一号破籽,梅佐贤听的大吃一惊,手指一松,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香烟掉到地上。他弯下腰去取。徐总经理却安然不动,仿佛不知道这回事一样,惊奇地问:“黄花衣不如一号破籽?韩工程师,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问郭主任。”

  郭鹏点点头。

  徐总经理立刻放下脸,生气地质问梅佐贤:“你这次黄花衣在哪家买的?”

  “信孚记。”

  “为啥还不如一号破籽?”

  “我看的样品不错么!”梅佐贤努力回忆当时采办的情形说。

  “这样不好的花衣,以后不要买他家的。现在厂里存的黄花衣多不多?”徐总经理明知上次进的五百担黄花衣已经用的差不多了,他有意装腔做势问一声,“要是多的话,退回去。”

  郭鹏说:“用的差不多了。”

  “那就算了。”徐总经理瞅了韩工程师一眼,见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秘密,就把话收回来说,“以后买信孚记的花衣要仔细选选,不要上人家的当,佐贤。”

  “晓得了,总经理。”梅佐贤懂事地应了一声。

  韩工程师还没放弃自己的意见:“掺用百分之五还可以,掺到百分之十到十五,我不能保证质量。”

  郭鹏附和韩工程师的意见:“质量确实成问题。”

  “质量问题,”徐总经理想起棉纱等级检验问题,棉纺公会根据星二聚餐会的意见向花纱布公司正面交涉,暂时取得了胜利:一般厂按照商标,个别厂按照等级。质量即使差一点,只要调配的好,贴上商标,照样卖出去。他很有把握地说,“质量差一点那也没有办法了,凭我们的商标,卖出去,我看是没有问题。”

  “那影响我们厂里牌子的信用,”韩工程师担心他的荣誉和过去努力的成绩会遭受到不可容忍的损害。人家买到这样的棉纱,一定问:是哪个厂的呀?那个厂的工程师是谁呀?怎么出这样的棉纱?他直率地说,“这样对我们的厂,对总经理怕不利吧。”

  徐总经理看他态度那么认真严肃,就像他平常在厂里试验室工作一样,一丝一毫不马虎,不轻易苟同别人的意见。徐总经理用他就是这一点,但对徐总经理也是这个态度,徐总经理就不高兴了。徐总经理本要当面训他一顿,想想自己道理并不多,韩工程师忠心耿耿工作也是为了沪江纱厂啊。他不再和韩工程师谈了,他以总经理的身份说:“一定要搭配黄花衣,至于是否影响质量,有啥不利,只好随他去。”

  韩工程师见徐总经理这样下决心,料想再说也没有用处了,他便紧闭着嘴。徐总经理见韩工程师没有表示态度,料想他心里还不完全同意,有意把脸转过去,不看韩工程师,避免正面和韩工程师冲突,却注视工务主任郭鹏的神色。郭鹏的眉头有点皱起,那样子并不赞同徐总经理的意见,却又犹豫地不敢正面提出异议。梅佐贤见机想缓和有点紧张的局面,他说:“总经理决定了,我们一定照办。”

  韩工程师瞪了梅佐贤一眼,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右手的胳臂碰一碰坐在他后面的会计主任勇复基,暗示他自己并不同意这样做法。勇复基是一位怕惹是生非的守本份的会计师,与自己无关的事他绝不过问,就是关系到自己,也宁可退让一步,与世无争的。韩工程师碰了他一下,他很紧张,生怕被徐总经理和梅厂长瞅见。他连忙把两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门上的毛玻璃写的四个字:总经理室,装得仿佛不晓得刚才韩工程师碰他的样子。但是徐总经理早看到了,他问勇复基:“我们的会计主任有啥意见?”

  勇复基站起来谦虚地说:“没有啥意见,没有啥意见。在生产技术上我是外行。”

  徐总经理故意逼他一句:“同意啵?”

  他不假思索地说:“同意,唔,同意。”

  “下个月开始执行,”徐总经理撇开韩工程师,他直接吩咐郭鹏。

  “好,”郭鹏不得不答应,他旋即想起一件事,说,“黄花衣究竟是一种啥花衣呢?栈房报单怎么写呢?要是花纱布公司问起来,怎么回答呢?”

  徐总经理给郭鹏一提醒,他沉思了好久,没有想出办法,便盼望大家出个好主意,笑嘻嘻地说:“这倒是一件麻烦事,大家想想看……”

  郭鹏怕往后查出来,一定要连累到自己头上,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搭配这许多黄花衣,确实是一个问题,希望总经理最好再考虑考虑……”

  徐总经理每个月的下旬,照例把厂里的主要负责人找到沪江纱厂总管理处的总经理办公室来,名义上是改进业务和改善厂务,实际上是秘密商量下一个月的生产计划,研究用啥方法使下一个月获得更多的利润。谈完了,总经理就请大家吃一顿,算是酬劳。过去,每次谈的都比较顺利,徐总经理有些措施,大家听了心照不宣,默默地照他的意见做。今天谈的搭配黄花衣问题,因为花司要等级检验,目前虽反对掉了,将来一定要实行的。

  徐总经理看准了这个空子,想狠狠地捞一票,自然影响到质量方面。韩工程师有意见,他是料到的;郭鹏也有意见,却是出乎他的意外。郭鹏是在沪江纱厂一手培养出来的,公然提出异议,徐总经理非常激动,他两腮下垂的肌肉有点颤抖。他知道不施点压力是不能制服郭鹏的,更不要说韩工程师了。他立即板起面孔,把眉毛一扬,说:“我用不着再考虑了,花衣不够用,只好买黄花衣来调配。因为用棉量高,车面空缺,花衣脱节,前后纺脱节,关车责任由工务上负。”

  梅佐贤望着郭鹏说:“你……”

  “我?”郭鹏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好。

  徐总经理接着说:“代纺纱不能按时交清,取不到花纱布公司的花衣,也要工务上负责……”

  郭鹏听到徐总经理这样逼他,他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嘴里只是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

  勇复基感到空气太紧张,生怕自己卷到这个漩涡里。他低着头,一点也不敢吭气。韩工程师知道徐总经理这一番话不单是针对郭鹏说的,同时也是讲给他听的。他心里想:他拿沪江的钱,吃沪江的饭,你徐义德要怎么都行,只要别惹到韩云程身上就行。他没吭声。他在听徐总经理说下去:“原棉问题是我们厂目前最中心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厂里发不出工资,交不出房租,这也要由工务上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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