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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学海想不讲,不讲奶奶仍然会知道的,不让她知道也不行。他怔了一下,就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有事体。”

  “你——”奶奶不敢往下想的事学海终于说出来了,现在是奶奶说不下去了,她把“你”字说得很重,声音拖得很长,真想不到儿子也有事。可是她还是有点儿不相信,问道,“你有什么事体?”

  “我们保全部的工人要开小组会,打算研究保全部怎么进行五反运动。我们讲好了到厂里吃中饭先碰碰头……”

  张学海一五一十地把保全部的“五反”情况说给奶奶听,希望取得她的同意。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噘着嘴说:“你们都去,你们都去。”奶奶过去一把抓过巧珠的小手,摸着巧珠的小辫子,亲热地说,“来,我们两人吃。我先弄虾烧豆腐给你吃。”

  奶奶一肚子不高兴。她的安排全落了空。她向学海和阿英扫了一眼:“你们以后干脆就别回来了。”

  学海看看娘真的动了肝火,想她今天从早忙到现在,他和阿英都出去,把她和巧珠丢在家里也实在不太好。他眉头一扬,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说:“这样好了,娘,现在就弄中饭,我早点吃了去,好不好?”

  奶奶的嘴角上浮起了微笑,心也平静了一些,马上爽朗地说:“当然好啊。我现在就给你做饭,”她转过脸去望着阿英说:“那你也吃过早中饭去,好不好呢?”

  阿英看看手表,急着说:“啊哟,快九点半了,我得马上去,等不及吃饭了。”

  学海怕奶奶不放,别又弄僵了,就在一旁相帮地说:“就让她去吧。她们约好了人,迟到不好。我在家里……”

  “好,”奶奶有儿子在家,心里比较满意了。她点了点头,说,“去就去吧,谈完了话,可要早点回来,阿英。”

  阿英应了一声:“唔。”

  【第二部 第三十七章】

  从中山公园开出的二十路无轨电车,一到了静安寺,车上的乘客争先恐后地往下拥,生怕搭不上一路有轨电车,只有陶阿毛不慌不忙,他走在所有的乘客最后面,从容不迫地跳下了电车。这时,下了电车的人早已上了别的车子,或者向各自的住处走去。

  街上的电灯已经亮了。老大房的灯光特别亮,从里面散发出各种食品的香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横过马路,想买点熏鱼带回去下酒。刚走到老大房门口,闪的一下,一个熟悉的背影从他眼前走过。他的眼光随着那背影望去,嘴里说:“一定是他!”他赶上两步,冒叫一声,“梅厂长!”

  那个人应声回头一看,见是陶阿毛,面孔变得铁青,眼光老是向四面张望,生怕被什么熟人发觉似的。陶阿毛见那神色,立刻走到他身边,低声地问:“到荣康去坐坐?”

  “不……”

  “那里清静,没啥关系……”

  梅佐贤见老大房附近人太多,讲话不方便,只好跟陶阿毛一同过了马路,走进荣康酒家。上了楼,贴马路的那间小房间正好空着,他们两个人坐了下来。服务员送茶进来。陶阿毛随便要了点酒菜。梅佐贤见服务员离开了小房间,立刻慌张地说:“你胆子好大呀,阿毛!”

  陶阿毛给梅佐贤突如其来地一问,有点愕然,不解地望着他:“哪能?”

  “你晓得现在是啥辰光?”

  陶阿毛看看自己的手表,轻松地说:“六点三刻。”

  “我不是问这个……”

  “你是说厂里正在‘五反’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说,“正在‘五反’,我连汽车都不大敢坐,刚才你在老大房叫我梅厂长,万一给人看见,以为我们是攻守同盟哩。”

  “就是攻守同盟也不怕……”

  “嘘!”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陶阿毛,叫他不要讲下去。

  陶阿毛凑过去,把声音放低一点,问:“怕吗?”

  “现在风头不对,凡事不能赶在风头上。”他的声音比陶阿毛更低微,哀怨地说,“我在厂里和任何人都不打招呼,低头进低头出,避这个风头。”

  “‘五反’这股风把你吹倒了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口头上否认,实际一听到“五反”就感到吓丝丝的,“何必一定要顶着风走呢?”

  陶阿毛不再和他辩论下去,把话题转到徐义德身上:“你最近碰到总经理没有?”

  “没有,只通过一两次电话。他问起你,为啥最近不照面,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叫人着急的不行。”

  “找你,你又怕。”

  “突然叫我,给人发现对你我都不方便。要是事先约好,当然没啥关系。”

  “在厂里找不到机会,我也怕叫人发现,以后工作就难做了。”陶阿毛说出心里的话,他最近确实想找梅厂长谈谈,总捞不到适当的机会。今天无意在老大房碰到,就忍不住大声叫住了他。陶阿毛担心徐义德顶不住,如果都坦白交代,他在沪江纱厂就站不住脚了。他关心地问,“总经理顶的住吗?你说。”

  “总经理顶的住的,他说有两怕:一怕大家心不齐,二怕检举。”

  “这两桩事体都不必怕……”

  陶阿毛刚讲了一句,服务员端进一盘芙蓉鸡片和一壶老酒,放在他们两人面前,巴结地说:“今天老酒可好,是加饭的……”

  陶阿毛“唔”了一声,改口接上去说:“等了很久,肚子倒饿了。”他提起酒壶给梅佐贤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老酒,笑着说,“来,干一杯!”

  “我敬你一杯!”

  他们两人干了一杯。服务员看他们的兴致很高,凑趣地说:“要不要加点下酒的菜?”

  “不要了。”

  陶阿毛向服务员挥了挥手。服务员马上弯腰退了出去。

  半晌,陶阿毛接着说下去:“这些事和大家都有关系,一定心齐。你说,谁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坦白交代了,自己吃的消吗?”

  “这话也有道理。”梅佐贤虽然同意,但马上接着忧虑地说,“就怕有的人吃不消。”

  “不怕风再大,总要过去的。我想不必担心。”

  梅佐贤不同意陶阿毛乐观的估计。他仍然很焦虑,皱着眉头说:“只要有一个人说出去,就全完蛋哪!”

  “不会有人说出去的,”陶阿毛依然信心很高,反问梅佐贤道,“啥人会说?”

  梅佐贤把他认为可能有问题的人一一数过去,觉得每一个人都可靠,又都不可靠。他没有把握。他叹息了一声,说:“很难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听说‘五反’工作队收到不少职工的检举材料哩!”

  “我是群众工作组的负责人之一,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可清楚。”陶阿毛说到这儿眉飞色舞,仿佛他真的看过检举材料,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职工检举材料的内容,钟珮文和叶月芳负责保管和整理材料,对无关的人从来不谈。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给梅佐贤和自己又斟满了一杯,得意地撒谎说,“全是宣传攻势,啥检举材料,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告诉总经理,这方面,他放心好了。”

  听到这方面的消息,梅佐贤放心了。但是他还有点怀疑,问:“真的没有重要材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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