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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你这也是漂亮话!”

  “我这……”朱延年望望自己,好像在寻找刚才说的哪一句是漂亮活,半晌,他说,“我讲的句句是老实话。”

  “可是,你不肯讲你违法的事体。”

  “我一向是守法的商人,实在没有违法的事体。”

  “套汇是合法的吗?”

  “我们做生意买卖人,对政策法令没有研究,办事可能有疏忽,一时不小心,也不能说没有违法的事。”

  “那把你做的违法的事一一讲出来吧。”

  “我都讲了。”

  “一点也没有了吗?”

  “真的一点也没有了。”朱延年愁眉苦脸,希望博得聂性初的同情。

  聂性初瞪了他一眼:“这话恐怕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讲给我听有啥用处呢?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朱延年在审询笔录上面打了手印,随着看守回到了号子。

  接连几天没有传询,也没有任何消息,朱延年蹲在号子忐忑不安。他最初以为法官可能相信他的供词,大概没有事了,在等待释放,顶多交一个铺保就行了。继而一想:不像,从法庭的口吻里听得出,对于他的供词是不相信的,怎么会释放呢?再想起自己所做所为,法院会轻易判决无罪明?许久没有消息,倒反而加重他的忧虑了。他无精打采的坐在地上,垂头丧气,闭目养神,心噗咚噗咚地急剧地跳动。

  在他焦急中,忽然听到有人叫唤:“朱延年!”

  他抬头一看:是段振立,马上站起来,笑嘻嘻地问:“传询吗?”

  “不是的。”

  朱延年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他问自己:难道没有审问完,就判决执行吗?死亡的阴影立刻闪现在他的眼前。他的脚有点发软,仿佛站不直,用手扶着铁栏杆,两只眼睛恐惧地望着段振立:“啥……事……体?”

  段振立看出他惊慌的神情,开了铁门,放下笑脸,说:“好事体,接见,你老婆来看你了。”

  【第三部 第二十章】

  马丽琳从福佑药房赶到提篮桥监狱,已是下午两点钟了。她办好接见手续,坐在接见室里静静地等候。她向接见室里的四面望去:垩白的墙壁空空的,没有一点陈设,只是左右两边靠墙放着两张长长的靠背椅,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地板上,很干净。这间接见室靠上面墙上有个一尺见方的小小的窗口,法警在门外水门汀的走道上有规律地走来走去。

  她从小在上海长大,各方面也相当熟悉,这地方却很陌生。她感到森严和新奇,小心翼翼地坐在靠背椅上,不敢随便移动一步。她奇怪朱延年为啥还不出来呢?难道说生病了吗?朱延年一辈子娇生惯养,做惯了大老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吃的好,穿的美,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她想象中的朱延年一定是面黄肌瘦,两眼下凹,颧骨突出,腮巴子上的肉都掉下去了,浑身大概是有气无力,一定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她恨不能马上走进去,在他床边看看他,给他做点好吃的,但看到墙上的小小窗口,没法走进去。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低下头来,看看身旁的罐头,想起这罐头待一会要给朱延年,用手抚摩着它,好像她肚子里说不尽的千言万语,都要它带给朱延年。

  刚才带她到接见室的那个法警走了进来,对她说:“准备接见。”

  她站了起来,手里提着罐头,以为要到里面去。法警领她走到当中墙壁的窗口那里,她向里面一望:窗口那边是一个三尺来宽的走道,两边墙壁对着墙壁,对面墙上也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小的窗口,遥遥相对。走道左边,站着一个法警,态度非常安详。过了一会,对面小小的窗口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睛里充满了兴奋和渴望的光芒。他面孔虽然显得有点苍老,但腮巴子上的肌肉却比过去丰满。她连忙靠近窗口上的铁栏杆,面孔紧紧贴在上面,惊喜地叫道:“延年!”

  她怀念的亲人,终于见到了。叫了一声以后,她头脑里乱哄哄的,不知道该说啥是好,只是两只眼睛盯着他望,恨不能伸过手去,和他拥抱。

  他站在窗口那边,见到她稍微憔悴的面庞,心里得到无上的安慰。早一会段振立告诉他马丽琳来接见,沉重的心情开朗一些了。他一个人闷在号子里啥也不知道,接见,他多少可以了解一些外边的情况,同时,还可以把狱中的情形透露给她,叫她替自己奔走。他一路上在想用啥词句巧妙地暗示她。他见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要珍惜这宝贵的机会,不能让它轻易地过去,连忙接上去说:“家里好吗?”

  她努力使自己安静下来,头脑慢慢清醒了。她微微点了点头,说:“家里好,很好。”她的声音有点呜咽,“里面好吗?”

  “里面?好,很好。刚进来,生活有些不习惯,过了几天就好了,吃得下,睡得着。你看,我胖了不是?”

  “是胖了。”她心里得了一点宽慰,凝视着他胖胖的腮巴子,又不知道说啥是好了。

  他借着这个话头,说:“我没有心事。你晓得,我从来没有做过亏心事,一向守法做生意,同行中都了解的。现在有点误会,但慢慢大家都会清楚的。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得罪过人,难免有人对我过不去,不过人民政府会弄得一清二楚的。我在里面很安心,心宽,体就胖了。”

  “是呀,你身体好,我就放心了。”

  他看见走道左边的看守,在留神听他们谈话,怕引起看守的注意,把话题稍稍岔开一点,冲淡一下,说:“不要挂念我,在家里好好过日子。”

  “只要你在里面好,家里的事你放心。”

  “我在里面过得很好。现在人民政府管理的监狱和过去完全不同了:每天放两次风,可以出来走动走动。里面有图书馆,有歌咏队,可以唱歌看书,我还看到《解放日报》哩。”

  “这太好了。”

  “我在里面天天学习,还有人给我们上课讲话哩。这里有工厂,有不少难友每天做工。我将来也争取做工,这样对身体更好了。”

  她感到奇怪,监狱里有这些活动,那和外边有啥不同呢?

  她惊外的眼光望着他:“你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家,从前都是我照顾你,现在我不能服侍你,你一个人能这样注意身体,那再好也没有了。”

  “是呀,”他见走道左边那个看守低着头,仿佛在望地上东西,没有注意他们谈话,于是马上转了话题,说,“最近看见姐姐吗?”

  “看见过。”

  “他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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