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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七


  【第四部 第七章】

  宋其文的汽车开进中国民主建国会上海分会的新址,刚打开车门,冯永祥立刻迎了上去;等他走出车门,准备扶他,他抹了抹胡须,说:“阿永,以为我老了吗?别看我快六十的人,至少还可以和你们这些年青小伙子一道干二十年!”

  他挺着胸脯,健步如飞,蹬蹬地走进去。冯永祥在他屁股后头几乎是用跑步的姿势追了上去,听他讲话不对头,没头没脑地给自己一闷棍,不好当面顶回去,就引他上楼,走进一间办公室,说道:“这是你的办公室,看看有啥不合适的地方,我叫他们给你办。”

  宋其文认真地向办公室一望,四面墙壁是新油漆的柔和的乳黄色,东面墙上挂了一幅王个簃的牡丹,画下面是一套赭色的皮沙发,迎窗那边摆着一张写字台,纸墨笔砚整整齐齐陈列在那里,没人用过。屋子里的热水汀已经烧得够热的了,宋其文看到地上铺着一寸来厚的大红地毯,更感到热气腾腾。他脱下瓦块式的水獭皮帽子和黑呢紫貂皮大衣,对冯永祥说:“布置得很好。这屋子好暖和!”

  “因为今天有不少老先生来,特地要他们烧暖一些,大概有七十五度。”

  “你把我也算在老先生里面了吗?”

  这句话难住了冯永祥,他眼睛一转动,幽默地说:“也算也没算。”

  “这是怎么讲法?”

  “论资格和年龄,你当然算老一辈的;讲到精神和体力,你还年轻,甚至比我们青年还强,又不能算老先生。”

  “你倒会说。”

  冯永祥想起宋其文进门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也许有啥风言风语传到他的耳朵里,便顺势说道:“民建分会的事体不大好办……”

  “怎么副秘书长刚上任,就发起牢骚来了?”

  “不是我发牢骚。分会和过去不同了,这次许多大工商业家参加进来,都很积极,人多口杂,办一件事体要照顾各个方面。”

  “你说的对,单照顾哪一方面也不行,必须面面俱到。”“是呀!就是这次选举也不顺利……”冯永祥没有说下去,他窥视宋其文的脸色。

  宋其文坐在写字台前面的皮转椅上,困惑地问:“投票不是很顺利吗?”

  “投票倒是顺利,可是酝酿各单位的名单并不顺利。”

  “唔,我也听说了。”

  宋其文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搓弄着胡须,意味深长地静听冯永祥说下去:“我觉得这个名单应该照顾各方面有代表性的人物,有人并不赞成,说要根据工作需要出发,新选的分会领导机构,要精力充沛的人,也就是说,要真能够办事的人,不能摆摆样子。新的领导机构不是样品间。把上了年纪的人说成是样品,你看恶毒不恶毒?”

  宋其文一肚子的气几乎要发泄出来,他竭力忍住了,冷笑了一声,紧绷着脸,没有吭气。冯永祥不知道宋其文生谁的气,暗自吃了一惊,慌忙说道:“我坚决反对这个意见。老实话,我们年青人有啥能力?又懂得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上了年纪的人经验丰富,想得深,看得远。上海滩上这些大企业,哪一家不是老一辈人辛辛苦苦创办起来的?民建会今天在社会上有这样的地位,还不是老一辈人发起创办的?没有老一辈人艰苦奋斗,反对蒋光头,民建会能成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一个发起单位吗?简直是数典忘祖啊!”

  冯永祥看宋其文脸上的皮肤慢慢松弛了一些,还微微点了一点头,他的嗓子高了起来:“我们上海分会有几位民建会的元老,是我们的光荣,改选分会,一位元老也不能少,而且要参加领导工作。特别是像其老这样的人,不出来领导分会,我冯永祥头一个就不干。”

  “他们意见怎么样?”宋其文听出兴趣来了。

  “给我这么一说,有些人就不好啧声了。”

  “那些人是不是认为我妨碍他们的位置?”宋其文想了解谁反对他。

  “可不是吗,一般会员对其老印象很好,中层骨干对其老十分钦佩,就是有些头儿脑儿,提出一些歪道理,想鼓动大家选他,其实各走各的阳关道,何必互相攻击呢?”

  “大概以为我们老一辈压在头上,自己出不了头。要我们让路也可以,何必用这种手段。谈起来,我和这些人的父亲还是老朋友,他们小的辰光,我还抱过哩。”

  “一定抱过,一定抱过。这些年青人,我不提名道姓,料想其老也晓得,心太急啦,想出头露面,就不择手段,唉,政治这玩意真叫人寒心,到了利害关头,六亲全不认啦!”

  “你这话说得对。”宋其文刚才对冯永祥一肚子不满的情绪顿时化为乌有,恍然大悟,怪不得马慕韩对民建分会这么积极哩。他现在认为冯永祥这青年,也有他可爱的地方,还懂得尊老敬贤的道理。他说,“我们老一辈的人,心里无时无刻不想提掖晚辈,说老实话,我们究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精力总不如青年,真正办事还得靠你们。这次分会秘书长人选,我早就主张要青年来担任,这是实职,非年轻力壮的人不行。

  我曾经考虑请你出来担任……”

  冯永祥听到这里心里暗暗惊诧:他从来没有听说宋其文有这个意见。这次他到处奔走,一心想活动秘书长的位置,别人当面一律奉承,背后却又是一个意见,选举结果,他不过是一个副秘书长。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他料定是宋其文搞的鬼,平常他轻视宋其文的言语,难免不传到宋其文的耳朵里去。这次选举,他既没有把宋其文反对掉,自己又没有登上秘书长的宝座,心里十分苦闷,衷心希望上海分会下次早点改选,好重振旗鼓,努力再争取一番。

  谁知道宋其文曾经考虑要他担任秘书长,这就叫人奇怪了。他淡然地说:“多谢你的好意。其老,你看我长大的,清楚我的底细。我这块材料,不是那个坯子。秘书长这职位太重要了,我怎么能担任?副秘书长的职务我也应付不了,其老了解的,我再三推辞,想让比我强的人来担任,大家一定要我出来,只怕将来下不了台,耽误了分会的工作,这责任可不轻呀!你看现在能不能挽回?你是新上任的副主委,可以不可以帮助我说两句?”

  “那没问题。你同党与政府首长熟悉,了解他们的行情,工商界的人头你也熟悉,大中小户没有一个人不知道阿永的;对工商界情况你又有研究,还懂得政府的政策法令;你在分会可以起枢纽的作用。秘书长人选你最适合不过了,不过现在已成定局,我说话怕不起作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担任副秘书长的工作,行不行?”

  宋其文见他的神色有点紧张,捋着胡须,笑了笑,说:“我了解你的意思。现在很难说话了。”

  冯永祥心中十分难受,既不好承认,也不便否认,竭力保持镇静,轻声地问:“为啥呢?”

  “我和大家交换意见,都希望你出来担任秘书长工作,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反对的。”

  “哦!”冯永祥的眼光一个劲盯着宋其文。

  “没料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步老对一部分人表示了,说有人要推荐江菊霞出来担任秘书长,步老自己不赞成,可是他接着说……”

  冯永祥情不自禁地连忙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既然有人提了,他也不好反对,未始不可以让大家议一议。他说:‘吾从众。’”

  “这么说,实际上他支持江大姐呀!”

  “你的眼光和大家一样,谁都了解步老办事稳健而又老练,没有把握的话,他不说;没有把握的事,他不做,别人提江菊霞还好办,步老提了,这事就很棘手。你了解,工商界的朋友,哪个不买步老的账?”

  冯永祥酸溜溜地说:“那就让江大姐担任好了,人家能文能武,才貌双全,能说会道,办事利落,又是步老的表妹!将来办事方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大家嘴上虽不反对,心里却不赞成,认为步老一生办事谨慎,这一回有一点考虑不周。他已经是民建总会的副主任委员了,现在又兼任上海分会的主任委员,地位不低了呀!为啥对秘书长也要染指?真叫人想不通。”

  “一个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我了解步老想把上海工商联和民建分会都抓住在自己的手里。让他抓一个时期也好,等将来看!”

  “大家不同意,也不好反对。”

  “现在不是解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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