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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三


  小牛他娘是个雇农,又是个寡妇。小牛才五岁,接不上手,家里缺乏劳动力,她参加了汤富海的互助组顶积极。最近小牛他娘病倒在家里,田荒在那里,没有人耕种。组里谈好了,明天汤富海和阿贵他们上她田里互助。

  “你不提起,我倒忘哪。”

  “看你这记性!快睡去!”

  阿贵一躺到床上就呼呼地睡着了。一觉睡到天亮,他也不醒。大厅里的玻璃窗发白了,天刚朦朦亮,汤富海就起床了。他穿好衣服,走出大厅,站在台阶上,深深地呼吸了口寒冷的空气。他哈哈手,用手使劲搓了搓,浑身精神抖擞。回到屋子里,烧好了早饭,阿贵还躺在床上呼噜呼噜打鼾,睡得可香哩。他过去推了推,半晌,阿贵才睁开眼睛,朝他木愣木愣地望了望。

  “太阳都快晒到屁股上了,还不起来?”

  阿贵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认真看了下沿的玻璃窗,不解地说:“啥地方有太阳?”

  “还不起来,等一歇太阳照进来,不就晒到你的屁股了吗?”

  他们两人吃过早饭,吆喝着一条牛,上地里去了。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田野给一片微弱的晨光笼盖着。已经耕过的土地上给露水浸得湿润润的,好像在肥沃的土地上浇了一层油,在晨光里闪闪发光。田边的野草已经露出头来了,上面浮着一粒一粒露水,仿佛是透明的珠子。村里的人陆陆续续下地去了。

  汤富海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小牛他娘的地里走去。阿贵吆喝着牛,一边走着,一边望着。他的眼睛尖,远远望见一个人弯着腰在锄地,一锄头一锄头地挖下去,一大块一大块乌黑的泥土连着杂草一同翻过来,然后用锄头把它打碎。他走上一步,拉了拉汤富海的灰布棉袄的下摆,低声地说:“爹,你看。”

  汤富海回过头来,啥也没有看见,他鼻子哼了一声,说:“不好好走路,看啥!”

  “你看那边,”阿贵指着右边,说。

  汤富海向右边一望,说:“看你大惊小怪的,连种地也没有看见过,有啥好看的?”

  “你看,那是谁?”

  给阿贵这么一说,汤富海用手按着眉头,仔细再向那边一看,他站下来说:“那个小子回来哩!”

  “可不是么。”

  “我说他不敢不回来。再不回来,他以后别想再请假出去了。”

  “到上海住了这么久,做啥去啦?”

  “过好日子去啦。”汤富海往前走去,说,“他姑爹是个大资本家,在上海很吃得开,谁也不了解他手里有多少钱。”

  “不是说他姑妈生病吗?”

  “孩子,那只是借口。生病,他也不是医生,要他去做啥?

  农会好说话,要是我,才不让他去哩。”

  “这种人去了,不会做好事的。”

  他们两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小牛他娘的地上了。他们两人很精细地给她耕作,一直把地耕完,才慢悠悠地回来。

  暮色笼罩着田野,苍苍茫茫。倦游了一天的小鸟飞到树枝的小巢里去了,下地的人都陆陆续续往村里去了。他们父子俩走过朱筱堂那块地,朱筱堂还曲着背一锄头一锄头在耕地哩。阿贵看了心里十分迷惑。他以为不是朱筱堂,再仔细看看,却不差分毫。他低低对爸爸说:“他还在耕地哩。”

  “他到上海去了这么久,误了农时,回来不赶紧耕,他喝西北风?”

  “他才不在乎这块地哩,地里不打粮食,他不会买的吃?”

  “你说得倒也对。”

  “从前,他是个懒汉,日头老高了,才下地;太阳还没落山,就回去啦,在地里也是磨洋工,死阳怪气,一锄头下去打不死一个蚂蚁,三天没吃饭似的。现在大不相同啦,从早干到黑,锄地也有劲头啦。我们都收工了,他还在干活哩。政府的办法真好,分点地给地主,给他一条出路,好好改造他。

  这小子再干上三年五年,我看地主的帽子,可以摘啦。”

  “你说得倒好听。”

  “不对吗?”

  “龙生龙,虎生虎,朱半天会生出好儿子来?鬼才相信哩!我算把他看透了。谁要摘他地主的帽子,我头一个反对!”“他从上海回来,真地和过去不同啦。你看,他还在锄地,一锄头一锄头干得可欢哩!这也不是假的。”

  “假不假,一回两回不算数,要从长远里看。”“我们监督他劳动,”阿贵站了下来说,“他敢怎么的?”

  那头耕牛,一望见村子,比谁都走得快。它不管他们父子俩在争论,低着头一个劲径自向村里走去。

  “往后瞧吧,我算看到他骨髓里去了。”汤富海回头看不见牛了,四面寻找,才看到它在小路上往村里去哩。他说:“只顾说话,把牛也忘了,还不快走!”

  他们俩人匆匆追赶那头牛去了。

  【第四部 第十九章】

  “咦!”汤阿英低下头去,看到车底下又有一团白花,好生奇怪。这白花是哪里来的呢?她的白花总是放在油衣的口袋里,积满了一口袋就放在回丝箱里,从来不放在别的地方的。她不声不响地放在口袋里,算自己的白花。她不慌不忙,依旧走她的巡回,换粗纱,做清洁工作,走到弄堂口,回过头检查一下,有两个地方漏头。她记在心里,往前走去,等下次回来再接。

  她走出弄堂,郭彩娣手里拿了一些白花,气呼呼地往她面前一放,劈口问道:“谁叫你把白花扔了?”

  “谁扔白花的?”

  “你!”

  “我?”

  “扔了白花还赖?我刚才在你车子旁边拾到的。”

  “我怎么会把白花扔在车子旁边?”汤阿英迷惑了。

  “不小心扔了,当然记不住。”郭彩娣把白花放在汤阿英的手上,说,“拿去,这是国家的财产啊!个人多出几两少出几两白花没关系,我才不要那个面子,可不能叫国家损失啊!”

  汤阿英心里实在忍受不下这口气,真想和郭彩娣弄个明白。想起郭彩娣这一阵子生活不好做,脾气更是火辣辣的,叫人一见了她便感到热呼呼的,那股气好像擦根洋火就可以点着了。这两天郭彩娣老是想找她的岔子,争起来没有个完,别耽误了生产。她啥也没说,默默地把白花接了过来,放在口袋里。

  郭彩娣一肚子气,见汤阿英不和她顶下去,反而不吭气把白花接过去了,她把脸一板,说:“以后别再扔白花了啊!”

  汤阿英还是没有吱声。郭彩娣没有办法,脸上露着傲慢的神情,径自走进了弄堂。她心里盘算:看今天谁的白花多。

  汤阿英一边走着巡回,一边思想上打了问号:大家都给国家生产,郭彩娣为啥这样对待她呢?这两天她的车顶上和车厢子里,不断发现很多白花,从哪里来的呢?是哪一个促狭鬼在捉弄她啊!难道是郭彩娣吗?不会的。她从来没有得罪过郭彩娣呀!

  这时她想起了昨天秦妈姐谈的那番话,给她很大的启发。秦妈妈说:“现在我们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了,连徐义德都接受我们工人阶级领导哩。我们要好好生产,多给国家创造财富,建设我们的国家。现在国家有很多人要做新衣服,要我们给他们纺出更多的好纱,给他们织出更多的好布,把我们国家的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光靠一个人干不行,要团结大家一道干,并且要干好。现在厂里生活难做,余静同志和韩工程师他们正在想办法。我们工人也要动动脑筋。单把一个人的生活做好还不行,要想办法使大家的生活都做好,全厂断头率减少了,出的纱多了,就可以织更多更好的布啊!你现在是党员了。担子更重了,要好好团结大家啊!”

  这在汤阿英的脑子里是一个崭新的问题。从前,别人要团结她,现在她要团结别人。如果要自己把生活做好,她完全有办法。要想办法使得大家生活都做好,这确实不容易。秦妈妈说得对,现在是党员了,担子更重了,要好好团结大家。她想先把郭彩娣团结好。昨天下班,她和郭彩娣一道走。郭彩娣见了她,把脸一歪,拿脊肯朝着她,根本不理她,和别人却有说有笑的。今天吃中饭,她有意走到郭彩娣坐的那张饭桌上去,想和郭彩娣一同吃饭,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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