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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六


  可是这一回不同呀,这个弄堂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收拾得干干净净,机器也摸熟了,挡起车来很顺手。忽然要她换,她不免有些惋惜;恰巧换的又是郭彩娣的,那两台车,自己从来没有挡过,不知道机器的脾气,又有点担心。对调了弄堂,就要做试验,她更感到没有把握。不过,做了试验,找出生活难做的关键,使得断头率降低了,少出白花了,这对国家的好处多大啊!余静要她对调弄堂,一定有道理的。也许郭彩娣调换了她的弄堂,和她的关系好了起来也说不定。郭彩娣这两天不是天天吵着要调换弄堂吗?给她调换,要是她少出几两白花,也是好事啊!郭彩娣的弄堂,她虽说没有挡过,但是挡它一天两天,也会慢慢摸熟的。她向余静和秦妈妈点了点头。秦妈妈看出她有心思,叫她说出来,她紧紧闭着嘴。秦妈妈问她要不要调换别人的弄堂。她说这一阵了生活难做,挡熟了的车子,谁也不愿意换,还是对调算了。

  她今天一早就走进了郭彩娣的弄堂,看到车子不干不净,她的眉头自然而然的蹙了起来。她很快地做了一下清洁工作,车面看上去,心里比较舒服一些了。机器转动了,皮辊花慢慢多了起来,漏头也逐渐增加了。开始她还算安详,记住漏头,不慌不忙走她的巡回。一个巡回走下来,接上漏头,再走过去,那边的漏头,简直多的记不清,那些锭子好像有意和她开玩笑,接二连三地断了,她紧赶慢赶,断头总接不完。真的像郭彩娣所说的,断头都接不完,哪里有闲工夫做清洁工作呢?她忙的手脚不停,额头渗出一粒一粒滚圆的汗珠子,心里却很镇静。她每天的白花一直保持着六七两左右的记录,今天不知道要出多少呢?她手里的白花一团一团地往油衣的口袋里塞,塞了一口袋,一霎眼的工夫,又是一口袋。她忙的真是连喘气的工夫也没有了。

  她看见郭彩娣在那边不慌不忙,工作得很轻松,断头一定不多,今天下了工准备听郭彩娣的闲言闲语吧。她过去出白花少的记录今天全完了。别人一定会说,连汤阿英出的白花都多了,还能怪旁人出的白花多吗?大家都多出白花,她怎么能够帮助别人呢?这个试验做不成功,生活难做的问题不能解决,浪费了原棉,国家损失多大啊!想到这里,她额角上的汗珠子,像一条水线似的,挂在她红润润的面颊上,连鬓角的头发都湿了。她把鬓角上披下来的头发理到耳朵背后去,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汗水,喘着气细心地去接头。

  工作了一个半钟头,第一道大纱一落,小纱上了筒管,她站在弄堂里,细心研究断头的原因。她一眼看到一个锭子在摇头,走过去细细一看,发现锭子歪了。把这只锭子弄正,顺着望下去,又看到一个锭子歪了,连忙弄正。她走了一个巡回,发现许多锭子歪了,耐心地把一只又一只歪锭子消灭了,漏头少了,她心头松了一口气。

  可是,走到那边一看,漏头又多了起来,她两只眼睛一个劲盯着锭子看,仿佛要把锭子看穿了似的,锭子好好的,一点也不歪,为啥断头呢?她还是盯着锭子望,最后让她发现了,原来钢丝圈生锈了。她换了几个钢丝圈,加紧了清洁工作,断头慢慢少了,白花也慢慢少了。走了两个巡回以后,她的手才逐渐松闲下来,脚步也不那么急了,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气,按着郝建秀的工作法,均匀地走着巡回。

  郭彩娣在弄堂里却忙了起来。她的头道大纱一落,小纱刚上筒管,断头就多起来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忽然有这么多断头呢?别是眼睛花了,这是汤阿英的好弄堂啊!她接了这个头,又忙着去接那个头,顾不上做清洁工作,也顾不上巡回了。哪里断头,她就走到哪里,心里发慌,手脚忙乱。这么一慌一乱,好像白花故意欺负郭彩娣,不声不响地越来越多了。她忙得满头是汗,汗水像是雨点子似的直往身上落,她也来不及擦汗了,只顾一个劲地接头,再接头。

  她的弄堂如同忽然来了一群白色的蝴蝶,白花轻轻地在上空飞翔。皮辊花也渐渐卷满了。她以为汤阿英有意给她捣蛋,不高兴和她调换弄堂,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就暗地里把车子弄坏了。她要找出毛病来,质问汤阿英,厂里号召做试验,作兴这样捉弄人吗?挡车凭技术,耍花招算不了本事。何况汤阿英还是个党员,虽说刚参加不久,但总是个党员啊。党员能够这样捉弄人吗,找出毛病来,她非要拉汤阿英到党支部去,问问余静,党员可以这样欺负人吗?

  郭彩娣就是不吃沪江纱厂这碗饭,也不能受这个气。她不声不响地一只锭子一只锭子望过去,看看车上头,又看看车底下,一切都正常,找不出一点毛病来。她歪着头,再聚精会神地听听机器的声音,也听不出有啥毛病。她气呼呼地自言自语:好吧,没毛病就算啦,要是找出一点毛病来,哼,这笔账要算它个清清爽爽!她一边唠叨,一边埋着头整理车子。

  汤阿英一眼看到郭彩娣在弄堂里忙的满头是汗,那张不肯饶人的嘴对着车面唠唠叨叨。她想,大概郭彩娣对车子发脾气,在骂山门了。她不能看着郭彩娣忙成那个样子不管,也许是她对车子不熟悉的原故吧。那么多的断头,又那么多白花,是国家的损失啊!郭彩娣忙着整理车子,闲不下手来接头,汤阿英悄悄地走过去,帮她接头。刚接了两个头,郭彩娣看见了,感到非常不舒服,好像有根针在刺她的心。她认为生活做好做不好是她自己的事,用不着汤阿英来操这份心。

  郭彩娣坍台,无论如何也不能坍在汤阿英的面前啊。她有本事把车子整理好,凭她的技术也不会落在汤阿英的后头。趁她忙的辰光,汤阿英来帮这么一手两手。试验做成功了,郭彩娣超过了汤阿英,哼,汤阿英一定有话说了:帮了郭彩娣的忙的。她料到今天汤阿英出的白花一定比她的多,汤阿英一定是没办法和她比赛了,只好出来帮助接接头,以后有话好讲。她拿定主意,气冲冲地走到汤阿英身旁,夺下汤阿英正在帮助她接头的那只铜管,放下脸来,冷笑了一声,说:“谁要你来帮忙的?就是纱头断完了,也不管你的事体。你有本事,再多挡两台车去!”

  汤阿英愣在弄堂里,感到莫名其妙。她好心好意来帮助郭彩娣,却受到她的冷遇。秦妈妈说要团结大家把生活做好,为啥团结人这么困难呢?做一个党员真不容易啊!她从来没想到过帮人家的忙也要受气的。难道真的像俗话所说的,越帮越忙吗?不是明明断了很多头吗?郭彩娣要换弄堂,不是对调了吗?还不心满意足吗?

  郭彩娣心里怀的是啥鬼胎呀!汤阿英怎么动脑筋,也猜不出来,除非钻到郭彩娣的肚皮里去。千错万错,帮助郭彩娣接接头总不能算是过错吧。她实在忍不住了,问郭彩娣:“彩娣,对我有啥意见,提好了。我有不对的地方,我一定承认错误,保证改掉。你别对我这样。这一阵子你对我的态度和过去不同了,我不了解啥地方得罪了你,憋的气真的要把我肚皮胀破啦!”

  “哟,胀破你的肚皮,我可担负不了这个责任呀!你是模范,你挡车的本事比谁都大,我怎么敢对你有意见呢?”“彩娣,”汤阿英亲热地叫了一声,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瞧见郭彩娣对她这种态度,心里难过的真想哭出来了,声音有点呜咽,说:“你为啥对我这样呢?看你断了这么多的头,怕你忙不过来,特地帮助你,是为了你好啊!”

  “我了解你对我好,我谢谢你还不行吗?难道要我跪在地上给你叩个响头吗?”

  “不是要你领我的情,我不是这个意思……”汤阿英站在郭彩娣面前不知道说啥好。

  “那是啥意思?”

  “我们啥辰光谈谈,好啵?”

  “那还有不好的吗?”郭彩娣冷淡地说,“快挡你的车去吧,别出了白花又疑神疑鬼的。”

  汤阿英讨了个没趣,悻悻走回自己的弄堂。她还是猜不出郭彩娣的态度为啥突然变了。郭彩娣对待汤阿英这个态度,管秀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也感到奇怪,郭彩娣为啥忽然这样对待汤阿英呢?汤阿英真有耐心,一番好意,却不断碰郭彩娣的软钉子。要是对她这样,她早就对郭彩娣光火了。她本想刺郭彩娣两句,但现在是测定试验,要准确地记下郭彩娣和汤阿英两人走的巡回次数和断头的根数,没有时间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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