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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甚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他好象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的道:“可以吗?”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张占魁很庄重的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郫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的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无如彻头彻脚,周身土气,成都人所挖苦的苕气。年纪虽只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象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是没一点清秀气。尤其表现他土苕的,就是那一身虽是细料子而颜色极不调和的衣服: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人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而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知道是个不好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刘三金躺在他对面烧烟时,这样把他的外表端详了一番,又不深不浅的同他谈了一会,问了他一些话,遂完全把他这个人看清楚了:土气,务外,好高,胆小,并且没见识,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爱嫖,舍得花钱;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点甜头,在罗歪嘴等老手看来,不过是应有的过场,而他竟有点颠倒起来。刘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顶容易着迷。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做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的。

   第二天,又赌,又做庄。输了,不多,不过三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啷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甚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的过日子。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相的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口罕)!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啷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么?”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二百两?这又得拚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那够呢?”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帐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呢?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顾天成竟象着了催眠术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的道:“算了罢!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罢!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的答应过我……不管啷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她把手摔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象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的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的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趸打,当然又被人做好做歹的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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