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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十一】

  正当陆家的人们为了信海老人的七十寿诞而狂欢的当儿,时代巨轮又辗过了一个大段落。也许在整个的历史上来说,这个大段落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浪花所激起的小泡沫小涟漪罢了,然而对身处其境的人们而言,却是整个河山的遽然变色。在那些男男女女的恩恩怨怨里,在那一声声悠扬的山歌里,所表现出的一片升平气象,都一下子给掷进离乱与兵燹当中。

  且让我们来看看那只巨轮所留下的一些轨迹;前此一年,即甲午,清兵战败,乙未三月二十三日(系农历,下同)清廷派了全权大使李鸿章,在日本马关春帆楼,与日方内阁总理大臣伊藤博文签订“马关条约”,台澎的割让就此成了定局。尽管当时,有许多在朝在野的人士反对割台,然而在一群昏庸怯懦的王公大臣们“宗社为重,边徼为轻”的可悲可叹的主张下,这些有骨气有热血的人们的反对都没有能够发生功效,人们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块美丽之岛拱手送给异族了。四月八日,清廷终于批准了丧权辱国的和约,十四日双方在烟台换约,正式生效,台湾的主权乃告易手。

  有关割台以及因割台而滋生的种种事件的消息,就好比静水的波纹,由近而远,一道地道扩展着,传播开来。以灵潭陂为中心的这一带地方,离台北不过五十华里左右,消息传来得也不算太迟。事情发生后快则三四天,迟些也六七天人们就知道了。然而接连发生的事,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传闻也就很难使人知道正确的情形,加上各种谣言,益发地使人们焦灼惶惑。

  在陆家人而言,最心焦的也许该数仁烈了。他负有满房全家经济的责任,而春茶已制好的茶叶,直到夏茶快来临的这当儿,还只能出售三分之一多些,并且那还是比往年低好多好多的价格卖给茶贩的。那一阵子,灵潭陂这一带茶贩只来了一批共十二个人,到陆家来购茶的仅两个,成交的不过五百斤而已。所得的不到一千个银的款子,刚够他发放采制的工资以及一些伙食的开销而已。这倒不打紧,剩下的那么多茶怎么办呢?还有夏茶怎么办呢?再几天就要开工了,他还拿不定主意。采摘吗?制吗?将来要卖给谁?就是有人来买,价格可能低到不成话说。好久以来就有人在说了,茶叶已不能出港,价格暴落。假如有人来买,倒也罢了,万一没人要,那可怎么办?不采摘吗?让茶长下去,嫩叶变大变老──那是仁烈所不敢想象的,好比杀好一只鸡,那么白那么嫩那么可口,而却不能煮它,更不能吃一块,只能听任它在那儿生蛆腐烂,那是多么叫人难堪的事呀!祖堂前面的几块仅有的莳了禾的田,峨眉沟里的水全抽起来,也只能维持到四月二十几,以后仍然没有一滴雨水的滋润。这是大旱中的大旱──不,简直是奇事中的大奇事。自从天贵公到这儿开基以后的这几代人,谁也没碰到过这种事。更严重的是阳潭的水也枯了,把整个潭底露了出来,只有阴潭还储着半潭水,死死的,静静的,冷冷的,彷佛在向谁做着无言的抗议。

  阴潭也会干涸见底吗?那是十分震动庄里的人们的一种猜想。九座寮庄开始有人烟以来,不过一百几十年,庄人们一直相信着阴潭是永远不会见底的,如果有那么一天真会干掉,那也就是整个台湾的末日了。正和某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谣言一样,那也正是五百年轮回一次的台湾岛的陆沉的日子。当那个日子来到,台湾这个美丽的岛将带着几百万生灵一同沉沦下去,一变而为海底,非到另一个五百年过去,无复再见到天日,那个劫数是没有人逃得了的。生为一个台湾人,命中就注定要与台湾共存亡,否则你就只有丢下了你辛苦经之营之,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田园庐舍,以及列祖列宗的玫茔,回原乡去!

  当然,区区旱灾,还远不足以威胁到陆家一家人的生活。不管头房、二房、满房也好,他们都早就有了相当稳固的经济基础,纵使两三年间断绝了一切农作收入,也还不致于没米吃。使仁烈最忧虑的,并不是听任茶叶老去,也不是田禾的全部枯死,而是他们一家人的去留问题。

  台湾既经割让给日本蕃,他们已经没有理由再在这岛上留下去了。不必搬出什么大道理,单就不能在异族铁蹄下做个顺民──其实那可能是奴隶──这一点来说,他们就非走不可。走,也就是回转长山的故土,祖先所住过的原乡。然而问题却不是这么简单。这么一个大家庭,回去了原乡,没有土地,没有田园,靠什么过活?果真回去,那么一家人只好分开来各自谋生了。仁智也许可以靠他的医术来维持,可是那还只是一个可能而已。能不能用来支持他一家的生活,很成问题。仁勇还年轻力壮,靠自己劳力大概也能图个温饱,但是那就得叫他去替人家帮佣打零工了。陆信海的儿子去跟人做工,莫说做爸爸的,就是做哥哥的也受不了。

  那么他自己呢?年纪也差不多了,唯一可资依靠的是昆、仑兄弟俩。但是,他们还不是一样得去做工?为了生活,为了三餐,做工就做工吧,可是要把老人怎么安顿呢?父亲陆信海是个体面的人,尽管一生都没有能做到一官半职,终生不能得志于科场,可是要他来接受替人帮工的子孙们奉养,那会叫他羞愧得再也不能在人前抬起头来。仁烈最明白父亲的脾气,那会比叫他去死更不好受。回去既不能,那就得留下来。且先不说能不能做一个异族铁蹄下的奴隶吧,一场浩劫已经来到眼前了,如果做儿子的不能保护父亲,万一发生了危险,甚至有了什么不测,这个不孝的罪名,他实在担当不起。

  “无论如何,我是要转回原乡的。”仁智以坚定的口吻说:“做一个亡国奴,我办不到。义不帝秦,古人已有明训,这道理阿哥当然也明白的。”

  “可是……”仁烈碰到这种毫无商量余地的话,只有讷讷不能言了。

  “我知道阿哥的意思,你是顾虑回转长山以后生活无着,是吧?我宁可采摘首阳之蕨而食,就是做个乞丐也无妨。”

  “可是阿爸呢?”

  “这有什么问题,我们三兄弟难道还养不活他老人家吗?”

  “这倒是的……”

  这一类话,在仁烈、仁智兄弟俩之间已经反复过好多次了,说来说去还是一样结果,仁智既然不能收回自己的主张,而仁烈则依然拿不定主意,只有迟疑,只有焦灼、忧心忡忡。

  每逢这种场合,老三仁勇总是不发一言,老是嘴角泛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他那样子,彷佛这种讨论根本就是多余的。日本蕃就要来了,他还不当一回事吗?他一点也不在乎吗?他打算留下来,抑或回原乡去呢?有一次仁智问过他,他的回答还是那么不着边际:“看看吧。”

  仁勇这些天以来常常不在家,也不晓得跑到哪儿去干些什么。两个哥哥问他,他也多半顾左右而言他,否则就说看看吧。看看?看看什么呢?难道他另有打算吗?

  有的!仁勇正有他的打算。他还没向家里的人说过,不过也可以猜出来。有一次他老远老远跑到大嵙崁,买回了两大担硫黄和一担铅条。看了那黄黄的一大堆可怕的东西,仁智、仁烈两个都大惊失色。

  那时大刚黑下来。晚饭时,仁烈和仁智都想诘问这个外表上有点玩世不恭的弟弟,可是因为老父也在座,所以没敢开口。饭后,老人退回房间去了,仁智才首先开了腔。

  “阿勇,那两大担硫黄我已经看到了,你买回那些要干什么?”口气相当强烈,几乎带着几分责骂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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