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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阿峻在筛的是铳药,黑里透着一种灰色的光。很不容易看出那黑色发着钝光的粉末,会轰然喷出火来,把铅弹送到几十步外,打进敌人的胸膛里。那儿地面上摊着好多木板,木板上都是正在晒着太阳的这种粉末。禾埕尽头屋里是制茶间,有一只焙茶的火炉正在燃着熊熊炭火,上面搁着一只小坩锅,阿昆阿仑哥儿俩合作着在熔铅条。铅块融了,就倒进小竹管里,冷却后变成一条一条的铅条,再把它切成一粒粒的,就成铅弹了。那是会要敌人老命的小东西哩。

  阿庚伯做的是舂铳药的活儿,旁边帮他使杵的是阿嵩。杉木炭、硫黄、硝盐和在一起,加上一些松脂,细细地搅拌均匀,再舂实,那就是药饼了,把药饼敲碎、筛细、晒干,铳药就造成。事情是这么简单,这么轻易。但是在这整个的过程里,却也很需要一些技巧,例如各种原料的选择,掺和时的份量等。阿庚伯就是那种机伶的人,什么手艺多半一学即会,而造铳药和熔铅条他更是出了名的好手。大家都说,阿庚伯做的铳药和铳籽都特别好用,甚至有人认为打起来特别准确。就是舂药板也是要技巧的,杵不能太用力,否则那些东西会飞散,太轻又不能成为一块“板”。阿庚伯一下一下地指挥着阿嵩,现在要舂哪儿,要轻些,或重些。阿嵩可是满头大汗了。他也早就脱去了外衣,露出白皙的肌肤,自然也是热汗淋漓的,那种颜色,正和阿庚伯的黑褐色成了个对照。

  不过最热的也许要数屋子里的昆仑两个了。在一炉熊熊炭火边,而且弄的又是火热的铅条,因此兄弟俩都是满脸油光,汗水直泻,彷佛身子里的脂肪都给烤出来了。看他们的样子,虽然一本正经,勤奋异常,但是却不像外面的几个有说有笑。他们不但一言不发,而且还好像有什么心事,甚至那种表情还可说是有点忧虑。

  他们有心事吗?有忧虑的吗?

  有的,阿昆是因为他婆娘不愿意他去打日本蕃。信海老人虽然还没有明白表示过同意或不同意子弟们去跟日本蕃拚,可是那一班年轻小伙子们早己下决心要去干了。如果信海老人不许,那么他们必定不敢轻易言战的,可是自从那一晚老人当着几个儿子和孙子们的面前说过那些话,以及大伙儿都猜到老人不仅不像仁烈、仁智兄弟那样反对,并且还会鼓励后生孙子们去轰轰烈烈干一番的。那才是有下卵的,那才算陆家不会没有人的,老人这番话不是很明白吗?

  阿昆曾经向秋妹描述了那一场祖孙三代人之间的谈话情形,他是那么跃跃欲试、那么兴致勃勃,甚至还很有巴不得早些去拚个死活,把日本蕃杀个片甲不留之概。阿昆说得眉飞色舞,却没有料到听的人是什么样的心情。结婚还半年不到,秋妹已经渐渐体会到燕尔之乐,那种整个地互相属于对方的完整的爱情也是刚在她心胸中形成的,她怎么舍得在这样的当儿让丈夫远行呢?何况那是很危险的,弄不好可能还会一去不回。当下她并没敢说什么,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她开始经常地在阿昆耳畔唠叨了,她千方百计想阻止他去。有时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劝,有时还会以肚子里的孩子为要挟。阿昆的心情开始渐渐动摇了。大义所在,他是不能顾到儿女私情的,可是想到娇妻,想到即将出世的下一代,他便又彷徨了。然而在众多的堂兄弟们面前,他又怎能退缩呢?好多天以来他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感到苦恼,感到无所适从。

  那么阿仑呢?他也是心事重重,胸怀郁结,只因他的婚事直到目前还没有眉目──不,宁可说已经濒于绝望了。远在春茶完工不久,石连叔母就依照她的诺言,来向仁烈提亲。意料中的因不是门当户对的反对倒没有──仁智叔虽也对这桩婚事表示过门不当户不对的意见,可是毕竟不是他的儿子的事,而且信海老人也不十分坚持这一点,也就没话说了。事实上,像仁智那种有着类乎唯我独尊的古板思想的人,已经不多见了。尽管有贫富之分,可是人们都少有贵贱的观念,读了书也不算有什么了不起,因为他们都知道,三代前,或者四代五代前,大家还不是一样,渡过海峡远离故乡来到台湾从事垦殖的。只是阿熊哥的要求却难住了陆家人。

  一百个银,这是个大数目,附近几个庄就没有人开过这个“价”。秋妹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聘金还只八十个银,这个数目就已经是破天荒的了,足以使乡人们啧啧称奇,何况一个区区泥水匠的女儿。况且这又是明媒正娶,将来是要用红灯四轿讨过来的,而并不是什么老头儿纳小星,“卖”女儿的人可以狮子大开口,狠狠地敲一记竹杠。

  石连叔母毕竟也是老于世故的人,而且又有一张滑溜舌头,总算教仁烈同意出和阿昆讨婆娘一样的数目了。事实上在陆家来说,那已是破格了。陆家是附近几个庄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讨阿熊师的女儿算是降格以求,是十分委屈的,如果再要陆家人出那破记录的“价”,面子上也实在不好答应。

  可是阿熊师呢?竟是那么不识抬举,硬是一个银也不肯减少。要吗,就一百个银,出不起吗,那就拉倒,这就是阿熊师的回答。这个被酒和四色牌迷住了心窍的人,差不多已经失去了理性了,他所知道的,就只有靠女儿来发一笔财,好好地吃喝一顿,好好地赌一阵。不过私下里,阿熊倒宁愿这桩婚事谈不成,那样的话他便可以把秋菊当成摇钱树了。第一个晚上就可以得到两对银,至少也一对银,莫说别的,就在陆家人当中就有人出得起这个价钱。以后呢?每天三五百个钱大概不会有问题了,每月少算些也有十来个银。阿熊师一直在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近一个月来,石连叔母在陆家与阿熊家来回地跑了不知有多少趟。看在媒人红包至少也有三对银的面上,她一心想把这个事办好。并且她实在也喜欢阿仑和秋菊两个人,能使这一对有情人活在一起,她也会很高兴的,特别是秋菊,小小年纪,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楚,实在应该有个幸福的归宿才好。如果是通常的情形,一个大户人家像陆家那样的,看中一个女孩,这种婚事几乎已经注定可以一谈就成功,偏偏遇到了阿熊师这种没了天良的家伙,于是一边是不肯加,另一边是不肯减,事情就那么弄僵了。

  阿仑所忧心的,就是这件事,他深怕秋菊会给人抢去。每当他想到阿岱在虎视耽耽,说不定会被那个狡猾家伙夺去时,他就几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甚至三餐都不想吃了。最使阿仑着急的是他没机会去看她,不晓得她这些日子来过得如何。春茶完毕后直到现在的一个多月之间,他只见到她一次,而此刻距离那一天也有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三日没见阿妹面,一身骨节痛了哩”──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岂不是浑身骨节都碎成片片了吗?想一个人竟是这么苦的,这么不好受的……

  那一天能见着她,想起来还是很侥幸的。他们家要发放茶工,好多摘茶的女工都来领去了,只有秋菊天快晚了都没来领。说不定刚好阿熊在家,所以没敢来,不然领到手马上就会给那个狠心的爸爸拿去,大概是这样的吧。亏得阿昆出了好主意,要阿仑送去。还是阿昆陪他上街的,吃饱晚饭两人就一起出来。阿昆故意教阿仑自个儿进去秋菊家,并约定在陵源号等他。

  大门还没关,厅里有盏小油灯。跨过了门坎,阿仑的心就猛地跳起来。

  “有人在吗?”他极力装着平静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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