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现代文学 > 台湾人三部曲之一:沉沦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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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义勇军要回来啰……” “陆家子弟兵哪,快转来啰……” 可怜成了一片焦土的灵潭陂街路上,人们一大早就争相传告着。那不是振奋人心的消息,却人人为之而振奋着。彷佛那些勇士们一回来,就可以替他们湔雪毁家掠地的奇耻大辱。其实他们无人不晓,侈谈报复,如今不再是任何人力所能胜,已毁家园也不能倚仗人家重建,而且这些陆家子弟们,说起来还是残兵败卒,日本蕃已打通了从台北而二甲九、三角涌、大嵙崁、十一份,而灵潭陂、牛栏河、咸菜瓮、新埔、枋寮、红毛田,以至新竹的这一条绵亘几百华里的路线。不为什么,只因他们风闻安平镇、铜锣圈、牛栏河诸役,表现得最英勇最无畏,而且杀日本蕃最多的,正是这一支他们的乡人陆家子弟兵!远远近近十几个大小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胡老锦的英名,而陆仁勇则是唯一能被人们与胡老锦相提并论的人。这个人,就要回来了。消息是昨晚就传出来的,原因是陆家已派人去接他们的子弟们了。他们也得悉了陆家子弟兵死伤之惨重,没有人不相信,在他们这个乡里,没有一家人是这么牺牲惨烈的,不,他们几乎认定,整个新竹府管内,甚至整个台湾,可能也没有第二家人这样了。就凭这一点,这些劫后余生惊魂甫定的乡人们已经愿为即将回来的义民们而欢呼了。 然而,他们要怎样来表示他们的衷诚呢?牲口早被日本蕃劫掠一空,连鸡鸭都没有了。用什么来款待他们呢?没有!什么也没有!甚至一串爆竹也没有!那是不能够的,绝对不能够没有爆竹!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万万不能缺少爆竹。有些人便动起脑筋来了。差人去邻庄买,这是一法;到乡下去搜购,家家户户用余的,哪怕是一枚也好,乡下的房子没有被烧,应该还存有一些的,这又是一法;找几个粗懂制爆竹的人赶制,乡下民家总还有些铳药吧,这是最后一法。 庄总理林良仔和几个热心人士分头进行,好不容易地总算有了些成绩──几只鸡和鸭,一满箩的爆竹。吃的虽少,但也够陆家子弟们吃一顿吧,爆竹也足够从街尾放到街头庙前。林良仔把爆竹分配给沿街各户,要大家在义民们走过时才放。抵达街头,就是庙了,他还准备了几灶香,几迭金银纸。向五谷爷、关帝爷、妈祖娘各磕一个头,上一灶香,吃几块肉,这就是他们此刻所能尽的心意了。当然,这一切都还要提防日本蕃,几条路上都派了哨子。否则万一教日本蕃闯进来了,保不定义民们全给抓去砍头的。 林良仔还没忘了请陆家老大信海老人来,让乡人们致敬,此外就是几个体面人士如吴秀才、胡举人、李秀才等,算是观礼的贵宾了。 太阳升到半天,一切准备就绪了,信海老人和贵宾们也都到齐。那些体面人士都是长袍马褂,道貌岸然。其实近前细看,谁都可以从他们眉宇间看出一抹忧时伤国的哀戚来。 太阳增加了热度,人们开始在额角上冒汗。今天好像特别地闷热,有人认为所有的树叶草儿们都给蝗虫吃得精光,所以才特别干燥燠热,不过此说到底真假如何,谁也不敢肯定。最热的该数林总理了,不停地张罗这,吩咐那,还要不时地走到前面看看街头。他在不停地擦汗,也不停地喝茶。 “砰!” 远远地传来一声爆竹声。不少人心头瞿然一惊。大家都有如惊弓之鸟,好久以来每天都是为这种声音提心吊胆的。可是接连地又传来砰砰声了,也听到波涛般涌过来的欢呼声了。 “转来啰!转回来啰!” 庙前的人们这才互相看了看,偷偷地吁一口气。 走在前头的是仁勇,左手腕缚着布条,有发黑的血迹。紧接其后的是纲仑,昂首阔步着。人们看到这两人,器宇那么不凡,而且有着一股自然的威势,正就是那种令人一看就会联想到英雄、勇士、壮士这一类字眼的样子。只是他们衣服都脏而且烂,脖子也没洗净,是被硝烟熏黑的。其后是纲振与纲嵩,两人都伤了脚,跛着,有人扶着走。显然是由于失血不少和疲累过甚,面孔都苍白着。 阿嵩后头便都是被抬的,两根粗竹棍,中间是藤蔓编的,每个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依次是阿峰、阿昆、阿建。阿昆来到街路听到人声鼎沸,爆竹声接连地响,便好奇地坐起来了。他比别人多养了五六天伤,好多了,所以能那样。阿峰和阿建都没有力气起身,只能左右地看看。不过这也表示他们虽伤得不轻,但还不致于医不好。另一个是阿财,也是义士之一,不过他扶着阿昆的担架,可不晓得有没有人认出他也是接受这一场盛大欢迎的一份子。细心的人一看他的衣着与面貌便不难看出来。 他们显然没有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所以非常惊讶的样子。这可以从走在前头的仁勇的表情看出来。当他快到街口时,好多人聚在那儿,冲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他知道那是街路的人们在以看热闹的心情看着他们这一群狼狈的归人。当他到达街尾时,才知道他的想法错了,人们的情绪是那样地热烈,有的在竖起大拇指,也有老妇人在向他们双手合十祷念着什么。这分明是欢迎啊!迄至第一声爆竹响起,接者又连连地从街道两旁燃放爆竹,奔走相告的声音和热烈的欢呼也越来越大时,他只有瞠目结舌,几乎忘记移步了。 “那就是啊,那个前面的!” “陆家兵哪,了不起哦!” “仁勇哥!仁勇哥!你是个大英雄哪!” 仁勇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在向他拚命地厮喊。于是他的脸上的惊异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微笑──感激的、欣悦的微笑,他能点头了,能握手了。接着,他的眼睛刺热了。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纲峰,满脸都是流泻的热泪。他也哭起来了。然后,他看见人们之后的房屋,一片焦黑,满地碎瓦断墙。他的面孔扭曲了,换上来的是惭愧与惶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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