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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阿仑一直把阿岱当情敌看待的,阿岱必也以同样心情对待他。他没有回安平镇,他的居心不是很明白的吗?那么在逃亡的路上,阿岱与秋菊之间一定有了什么的。阿岱忽然离开他们,一定也与这事有关。那么到底那是怎么回事呢?阿岱欺负了秋菊吗?那也不必在他回来的时候跑得没影没踪啊。

  有种不祥的预兆闪电般掠过阿仑的脑际,他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一定不愿见我,是有了什么事,使她不愿见我的,可能是她自觉没脸见我,而那事与阿岱有关,与那个油腔滑调,狡猾恶毒的阿岱有关。果尔如此,她只有和阿岱逃,不然就是……阿仑不敢想下去,却急切地问了一声:

  “阿熊嫂……妳是不是有些事没告诉我?”

  “没……没有呵。”

  “阿岱为什么半路上走了呢?”

  “这,这我不知道啊……也许他觉得和女人小孩走很危险。到处都有铳声的……真,真吓死人啦!”

  “妳好像还瞒着一些事啊。是不是?”

  “哎哎……你要我说什么呢?”

  “嗨……”阿仑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我真不放心的,不是我喜欢听人家不愿说的话……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要发生。真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哎哎……我怎么说好呢?”

  “如果没什么,那就不用担心啦。可是万一有什么,那么……那么……我们也许不应该等着,应该去找她。无论如何也应该去找才是的。”

  “嗯,可是到那儿去找呢?天都快黑了。”

  “我可以回去叫些人来帮我找。也要叫人到她外婆家去问,凡是妳可以想得到的地方都叫人去!”

  秋菊的母亲被逼到断崖上了。她开始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眼泪也不断地滚落下来。

  “啊,阿熊嫂,妳怎么啦?不舒服吗?”

  “没有……”这么好的人,一家人都这么仁慈,我怎能再瞒住他呢?秋菊的母亲终于忍不下去了,那一堵想把自己和女儿遮蔽住的墙,在这一瞬间崩溃了。在下了决心的这当儿,痛苦也奇异地消失了。

  “阿仑……”她开始说:“也许我不该想瞒住你的,其实我也只是猜想罢了。说来会叫你也伤心的,会痛苦的,我真不忍心说下去──”

  “没关系,我已经遭受了这么多痛苦,妳知道的,还有什么样的苦受不了呢?”

  “我知道……是你家的阿岱……哎……”

  “什么,阿岱!”阿仑感到脑门受了一记重击。

  “嗯……”

  “你是说他?”

  “是的。”

  “他怎样?他把秋菊……”那已经是不必问的,可是阿仑还是问出来。

  “是啊。那天一大早,秋菊先醒来,就下到溪边去了。等我醒来时,阿岱已没有在那儿,他本来是在离我们大约两丈远的一棵树下睡的。好一刻儿,阿岱先回转来了,脸色好难看,可是我还没察觉到什么。一会儿秋菊也上来了。我看到她脸色死白,满脸泪痕,裤子也湿着,脚在微微颤抖。我问来问去,两人都一句也不说,我不得不想到那上面去。我破口大骂阿岱,他跪下来求我原谅,还说他会娶秋菊……秋菊是没有脸见你的,所以她不得不躲起来。”

  “哎呀……真是罪过……”阿仑微抖着。

  “我把那畜生赶跑了,如果我是男人,我会跟他拚命的。哎……”

  “怎么办呢?我害怕……我担心秋菊她……她不用躲开的,这不是她的过错啊。”

  “她,她就是那么死心眼。”

  “我要去叫人去找,只怕……”

  “不用啦,阿仑,没地方找的,她就是命中注定要苦一辈子的。”秋菊的母亲又潸然落泪。

  “不!如果能够,我再不叫她吃苦啦。只要她坚强起来。对!不要多说啦,我马上回去叫人,请你想好秋菊可能去的地方,回头妳告诉我,我会叫人去。”阿仑说了这些就拚命地冲出去。

  “啊,不用啦……”阿仑已消失在门外了。“不用的……”阿熊嫂痛苦地在门口蹲下去了。

  这时,门外有个人影掠过,显然已偷听多时了。那人也在薄暮中消失。

  那是阿岱。

  【尾声】

  陆家又一次三房人大家一起来送人,被送的是三个,这次比上次少得多了,也没有备牲醴、行大礼,只是简单地拜一拜而已。

  他们是仁勇、纲仑、纲岱叔侄们。几个女人在偷偷地哭,男人也有哭的。

  “仑哥,我真想跟你去呵。”跟阿仑并肩走着的阿嵩说,脚还跛得很厉害,不过面色已在这三天间恢复了以前的红润。

  “你?”阿仑低笑了几声:“等你脚好了再来吧,如果你舍得你的桃妹姊的话。不过我可不保证那时还有日本蕃哩,也许给我们杀光了。”

  “哈哈……仑哥,你可以当一名将军了,我相信。”

  “好了,阿嵩,你回去吧,当心脚伤。”

  “好的。”阿嵩停下了又说:“那小家伙,再让我摸一下。”

  阿仑停下,撩起了衣袍,那儿插着的是一把短铳,正在发出诱人的沉沉的光芒。阿嵩摸了摸,拍了拍。

  “好好干哪,我的份儿也让给你了。”阿嵩向短铳说。

  那是阿峰的那一把。阿峰腿伤至少要一个月才能复元,是没法再上去了。不过他慷慨地把心爱的短铳送给阿仑。这对阿仑是件最好的礼物。

  三天来,阿仑一直愁眉不展,为了说服父母亲让他再次出征,也为了那么多的喜事与丧事。其实他忙的是为阿熊嫂料理秋菊的丧事──秋菊投身在灵潭仅余的那一点潭心的水里,遗体浮起来人们才晓得了她的下落,好多人还在奇怪那潭心的水不过五尺来深,怎能淹死一个人。不过当阿仑得到那把短铳时居然破颜而笑了。

  跟着仁勇走的是她的女人和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仁勇的女人眼皮肿肿的,她了解丈夫的心,除了激于民族大义之外,一部份还是为了自己带了那么多侄子们出去,让他们死了那么多个而自己却仅受了一点轻伤,况且他们又都是别房的子弟。虽然没有人责备他,可是他一直引咎于心。其后成为义军统领的吴汤兴也差人来要他去帮他带领义军,而由吴汤兴、姜绍祖、徐骧、吴光亮等几个义军首领共同策划的反攻新竹战也快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了,所以他就决定再次出征。他禀明父亲,信海老人也同意了。本来他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的,没料阿仑和阿岱竟也自动表示要跟随他去。

  阿仑起初倒是没敢想到再去的,虽然在受了那么大的心灵创伤之后,他是很想再次投效义军,这是因为他猜到没法得到父母的允许,甚至祖父也不可能让他再出去打仗。前天晚上,他找了一整夜又一整天秋菊,傍晚时分才据报到潭心去捞起了她的遗体,深夜才安排次日的丧事回来。不料一直没回来的阿岱忽然在他眼前出现了。阿岱向阿仑忏悔求饶,阿仑心中对阿岱的深仇大恨,一不子就消解了。因为阿岱表示,为了赎罪,他不再踏返家门,要以投身义军战到赶走日本蕃,否则就以身殉国为止。他说他已经使陆家人蒙羞,除了这一途之外,再没有其它办法可抵罪了。阿仑深受感动,不但没责备他,还带他赶返秋菊的家,向秋菊的灵前行了三跪九叩的体,并盟誓如能侥幸生还,要娶秋菊的灵牌为正室。阿熊嫂自然也无话可说了,还答应替阿岱守密,绝不泄露他的罪行。阿岱还跪地向她叫了一声阿母,算是文定之礼。阿岱想尽办法,为丈母娘张罗了一笔生活费,自然也不在话下了。

  这一来,不但解决了事,阿仑也因此有了伙伴,恰巧仁勇叔说还要去,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信海老人送三个人送了好远一段路,最后他站住了,直到远行的人消失在路的尽头仍鹄立在微风中。太阳已升上来了,照着他的背和后脑。蝗虫过后,满目荒凉,不过路边的草根已伸出了星星绿意。他早已盘算清楚,逃难回来后二儿子虽绝口不提转回长山的事,可是信海老人是要教他们无论如何转回去的。以也的风烛残年,还要一批批地送子孙远行,而且还很可能都是生离死别,这对老人未免太残忍了些,可是他会忍受下去的。因为那是摆在每一个台湾人眼前的命运,何况他还那么健康瞿铄。如果有人想获知这位老人的心中,那么这儿笔者愿意告诉您:信海老人还有雄心,活到亲眼看见侵略者们倒下去,还我美丽的河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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