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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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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他鄙弃地小声骂道。这位一贯拼命使自己显得严肃庄重的青年,感情上也有失掉控制的时候。这会儿差不多是暴躁起来了。他从床沿上跳起来,转了一圈,又一屁股在写字台前坐下去。他不知道这一刻自己要干点什么,搔了搔头发,又去拉抽 屉。 两个抽屉都拉开了。一个是空的,显然,这是昌全腾给小齐同志用的;另一个满满地堆着陈旧发黄的稿纸和笔记。小齐随手抓起一个小本儿翻了翻,上面全是记的农业气象谚语,什么“云跑西,雨稀稀”;“云跑南,雨绵绵”;“伏天干不干,先看六月二十三,小雨小干,中雨中干,大雨大干”…… “瞎说!”齐明江丢下小本儿,又随手从底儿上掏出一个大本子,翻了翻,是一本日记。最先落入小齐眼帘的一段是: ……我不反对你出去工作。反正每一个行业都需要人去干,每一项工作都是为社会创造财富。但是,我不赞成你要求离开农村时的那个动机,你瞧不起农村,你想离开乡亲们,躲开这里的烈日寒风,去过一种舒适的生活。如果所有的农民都要求离开农村,那么,谁来生产粮食?没有农民,土地又有什么用?国家不是要完蛋么?…… 小齐觉得这一段没啥意思,便又往后翻,这一页上写着: “我遗憾,我痛苦……”看到痛苦二字,小齐差点笑起来,吴昌全居然也有痛苦,他有点幸灾乐祸。接着又满怀兴趣地看下去: 今天我们到区上去领救济粮,我心里说不出的痛苦!当然,我们家人口少,妈妈很会安排,我们不吃这个粮,可是队上大多数社员过不了这个春荒!我是一个农民,我为国家为社会创造了一点什么?生产粮食的庄稼人,要国家拿粮食来养活,这是多么令人痛苦和遗憾的事实呀!……但是,今天对我精神上的打击还不止这点。还有…… 回来的路上,我瞧见她和一个男子亲昵地走在一起,肩靠肩地走着,笑着。那个油头滑脑的男子是谁?很显然……一个月前,当我听说她正在和别人相好的时候,我心里虽然难受,但我还能克制自己,因为事情很明显:如今我俩的社会地位不一样了。她参加工作,吃公粮,我是农民,她不会嫁给一个农民的,我们的关系维系不下去了,那是很自然的。那时,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找一个比我更强的男子,希望他不要被虚荣心继续驱使着,找了一个不好的男子,造成终身的不幸。只要她以后能够幸福地生活,我心里也好受一些……然而,现在,当我看见她跟那个男子在一起的时候,我简直心都碎了!……现在,我才发现,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多么地爱她!……但是,那又明明是毫无希望的事情,我心里好苦啊! 看到这里,小齐同志的烦躁渐渐平息下来,他惊奇得不得了,觉得堂屋里埋头在书卷中的那位头发蓬松、身材魁梧的吴昌全简直是个不可理解的怪人。真是有趣极了! 当然,与此同时,小齐的鼻子似乎也嗅出一点什么味道,想了想,他为吴昌全找到一顶帽子:“小资产阶级情调,爱情至上主义者”。他笑了笑,认为这顶帽儿正合适,他为自己的发现和判断感到满意。于是又继续往下翻。 但是这方面的内容并不多,好些篇页上记的是有关会计工作、农业政策和科学研究上的事情,枯燥无味,没啥看头。小齐合上本子放还原位,又另外拿起一本来。当他将这个发黄的本子随手一翻的时候,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从本子里滑落下一张姑娘的相片来! 他忙把相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下。这是一个面容丰满,仪态大方,风韵动人的姑娘。相片纸已经发黄了,但那个微笑着的表情还是那么新鲜……小齐再向那个姑娘看一眼,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隔了许久以后他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后话。 齐明江所受的环境熏陶和社会教育,不妨说他的头脑已经接近僵化,感情停留在启蒙运动以前。这位二十五岁的青年,在他的生活经历中,确实未曾对某一女子产生过钟情或向往,同时,也没有任何一位成年的姑娘为他而撩乱过心思,“爱情”二字在他的特别词典里是个贬义词,跟“贪污”、“盗窃”、“资本主义”等词语一样的难听。至于婚姻家庭等个人的问题,他认为那是不成问题的,像他这样有前程的青年干部,还怕讨不上老婆么。只要条件够了,他的某一位领导一定会把自己的女儿或亲戚家的姑娘介绍给他,而这样的婚姻才是最光荣的,才有着强烈的政治色彩! 齐明江越发觉得吴昌全是个难以理解的怪人。他搔着脑壳想了半天,结合着吴昌全本人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去想,怎么也对不上号。 “出身贫农,妈妈是老党员,自己是团员,这样的人怎么会搞‘恋爱’呀?怎么能为那些不健康的感情去痛苦呀?要不,那一定是蜕化变质!资产阶级的腐蚀,阶级斗争的产物!也许,这还是一个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呢!” 他把照片和小本儿依原放回抽屉里去。然后,摸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本,旋开英雄金笔,把今晚这个发现记下来。他觉得这样的问题,如果不向颜组长汇报,那是太不忠于职守了。颜组长是刚刚恢复工作的老干部,过去就是宣传部长,很可能不久的将来又当宣传部长,是顶头上司呀!根据小齐两三年工作的经验,不厌其烦地多汇报,反正是不会错的,哪怕是重复的,甚至是噜苏的,也没关系。“你不汇报,人家领导上怎么晓得你做了工作呀!” 五 葫芦颈上守水人的小屋笼罩在迷离的月色之中。站在小屋门口,向坝子的方向看去,认真说来,是看不见什么的。淡淡的月光下,古老的葫芦坝显得那样神秘,神秘得叫人深不可测,好像她心中饱含着巨大的激情,或深沉的忧郁。冷峭的北风吹过去,葫芦坝的竹树梢头立即发出一阵唦唦的响声,这响声伴着柳溪河淙淙的流水声,如泣如诉……啊,葫芦坝,她要诉说什么? 最近一连几天,每当夜深人静,老金钻出小屋来总爱在这门口站上一阵,好像他是在等待着一个人,或者等待着发生一件什么事一样。他仿佛已经预感到,葫芦坝正在发生着一件亊,而这件事又是与他的生活直接关系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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