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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这看来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越来越多的庄稼人已经认识到:美好、富裕、幸福的生活,是等不来、盼不来的,要干,才干得来!“革命”不是挂在嘴上的,哪怕你说得嘴巴出血也不顶用,得看你是不是多打粮食,增加收入,使庄稼人得到实惠。各种各样的“精神刺激法”都已试验过,对于庄稼人来说,实践证明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金东水做党的工作,有过顺利的时候,也有过坷坷坎坎。他不想去追究个人的恩怨,他只怪自己没本事。现在,他拼命地学习生产建设的本领,为的是弥补过去的损失。这个当过兵的庄稼人,太顽强了!他不相信葫芦坝的生活会永远这样乱纷纷下去,他什么时候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站在革命队伍外边的人。虽然人家不叫他去开会,把他冷在一旁。看到郑百如的所作所为,金东水觉得自己道德上的力量超过他。

  开社员大会,郑百如不让队长通知金东水参加,完全把他抛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以外了。他当然不知道人家正在打他的主意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丝毫不影响金东水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放在葫芦坝未来蓝图的筹划上。这会儿,他面前这本《小型水利电站设计》,把他的心思完全钩住了。

  老金手不释卷,一个劲儿钻书本子,可就把长生娃子苦了。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子,自从母亲死后,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成熟了。过

  早的成熟当然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此刻,长生娃正在灶下烧火,柏树枝柴是湿的,燃一阵熄一阵,冒起滚滚浓烟,而长生娃的小嘴对着灶门,吹啊,吹啊,一脸通红,眼泪花花都给柴烟熏出来了,还一个劲地吹。小屋里烟雾弥漫,长秀捂着眼睛直喊:

  “烟烟烟,飘那边。烟烟烟,飘那边……”

  老金终于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了望任劳任怨的长生娃,不由得心里一动,说道:

  “别吹了,让我来烧吧。”

  “不,你要看书……”长生娃揉着眼睛,懂事地说,“马上就燃起来,你别管吧。”

  小长秀从床上跳下来,自告奋勇对长生娃说道:“哥哥,我来帮你吹!”

  长生娃忙制止她:“不要来,不要来……”他双手握着火钳,往灶门里使劲儿一捅,柏树柴发出一阵啪啪的爆裂声,终于“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了,红红的火光映着长生娃那抹着几道黑灰的小脸,他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老金望着这个情景,又爱,又怜,又不免有点心酸!

  要是妻子还活着,孩子不会遭此折磨,这个家庭也不是如此境况吧?

  老金掩上书本,跨到灶前去代替长生娃烧火。他顺手将一个柏枝把儿放进灶门,立即,火光又熄了,代之而起的又是啪啪的爆裂声和滚滚的浓烟。他嘟着嘴去吹,不顶用,长生娃也凑过来吹,小长秀忙挤到他们父子二人中间,呼呼地往灶门里吹气。三个人都吹,到底还是给吹燃了,火光映出来,兄妹二人笑了,老金也笑了。

  然而,老金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刚才撩开了的思绪,他又怀念起自己那已故的贤淑妻子来了。他想:孩子太小了,他们不应该这样幼小就没有了母亲,他们的娘,过早地离开这个家庭,太叫人遗憾!但是,孩子们失去了的母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还能补偿么?……

  四十岁这个年龄,是人的一生中复杂而又富于诗意的年岁。当金东水跨过这一微妙的年岁时,过往的记忆、未来的途程,都是十分清晰的。壮志未酬,而容颜渐老,未曾磨灭的青春的力量,与初见的白发,是那样尖锐地矛盾着……一个庄户人家,屋里没有一个女人,本来就有许多的难处。老金呢,他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幼小的孩子需要一个慈爱的母亲,他需要一个贤淑的妻子,一个志同道合的亲人。这,当然不是为了烧锅做饭生娃娃啰!

  忙碌了好一阵,当他们的晚饭煮熟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一盏风雨灯挂在屋梁上,把小屋里简陋的陈设照得亮堂堂的。但是床铺、方桌、几条板凳,以及锅灶、瓦缸,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老金自己的。火灾以后,他是一无所有了,全是龙庆、金顺玉大娘这些同志、亲朋给他借来,以维持起码的家庭生活。要不然,他金东水就只能带着病妻和孩子蹲到别人的屋檐底下去,要不就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去参加活跃在铁路沿线的那些逃荒的队伍……不!他想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葫芦坝,在这儿倒下去,还得在这儿爬起来,葫芦坝未来的美丽图画还揣在这个下台支书的心头呢!他还准备着要干一番事业呢!他那开花开朵的蓝布棉袄里头,裹着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不管眼下日子过得如何窘迫,他的外貌却总是显得不卑不亢,他的精神总是饱满的。

  给孩子们一人添上一碗稀饭,把小长秀抱上高板凳,老金自己盛了一海碗红苕,一家人就热热闹闹地吃起来了。

  方桌中央放着泡萝卜。小长秀问她爹:“明天……要买肉肉回来‘欺’(吃)么?”

  老金肯定地点头:“对!明天,一定买!”

  小长秀欣然地笑出声来。她拍着手,对她的哥哥说:“明天‘欺’肉,明天‘欺’肉……”

  长生娃知道,因为落雨,明天不可能有肉吃。但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怎样安慰他的妹妹,他说:“对,对,明天吃,明天吃。”

  小长秀突然又问她爹:“明天赶街街,四娘还在那儿等我么?”

  老金没有回答。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对孩子说假话。长生娃停下筷子,忧郁地盯着父亲那犹疑不定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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