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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我忽然看见她的脸色,骤然变得很惨淡,这是我和她相处以来从没有见到过的神情。于是,我恳切的说:“亚南!怎么啦!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触动了你的心事?”

  她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自言自语的带着伤感的情调说:“太阳落下去了,它能找到一个平静的归宿么?”

  “亚南!”我摇动着她的手臂:“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样,你能不能告诉我一点原因么?”

  “没什么,不过从你刚才讲的那些星星月亮的故事中,我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能让我知道一点吗?亚南!”她默默的低下头来,伏在窗台上,似乎在回忆她过去的往事;好一会才抬起头来向我说:“我们到那边沙发上坐下来!”

  我转过身去,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加上糖,然后沉默的坐在她的身边。她用银匙慢慢搅动着,眉宇中渐渐露出激愤的神色:“你们大概都知道我是在南洋长大的女孩子?”

  “是的!”

  “但是谁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一个人回到祖国来。”

  “我们也曾经单纯的想过,那也许是为了你的学业!”

  “不会再有其他的原因么?”

  “这是很难猜测的。”

  她微笑一下:“你们都认为我是一个倔强的女性;很热情、勇敢,因此你们送给我这样一个外号——太阳小姐,对不对?”

  “对!我知道这是对你光荣的称呼!”

  “但是你们不知道,你们在无意中却伤透了一个人的心。”

  “伤透一个人的心?”我奇怪的看她一眼。

  我想,我原想请她决难释疑的,现在,我倒要先了解她的心事了。

  【十二】

  我离开了她的视线,惴惴不安的低下头来,不敢再去追究其中的原委。在这样静寂的空气中,我听到她急促的咳嗽声,悠长的叹息声;终于,一个悲切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来。

  “我的原籍是福建中部的一个偏僻的农村,记得我还在母亲怀抱的时候,父亲就撇下我们,到南洋谋生去了。在起初一二年内,还断断续续的寄点钱来家,维持我们母女的生活。后来,我们乡间闹起匪乱,就是在光天化日下,路上都很少有人行走的。当然,小城市里的邮局汇兑,也因此不能通行到乡下来,母亲只好帮人家做点零星的针线,来挣扎度日。我就在这样艰苦的岁月中,一天天长大起来。”

  “啊!你原来是这样的,我们还以为你是富家小姐呢!”我不觉惊奇起来。

  “是的!你感觉得奇怪吗?”亚南毫不在意的笑一笑。

  “嗯!我更奇怪你有这样一个伟大的母亲。”

  她叹息的点点头:“在我们南方的农村里,每一个青年妇女都是负有两重责任的;一方面要养育儿女,一方面也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男子们长大成人,结了婚,差不多都要到海外去自谋生活。女人们的唯一希望,不过是希望丈夫能赚点钱,早一天回家团聚。我母亲也说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女性;并且她比别人更为艰苦,连足够自食其力的一亩稻田,父亲也没有给她留下呢?”

  “是的!贫穷与匪乱,把中国农村的生机断送了!”我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还有呢?”她慢慢的呷了一口咖啡,皱一皱眉头:“匪乱对于人还不是顶大的威胁,因为我们还够不上匪徒们抢劫的对象。最可怕的,要算是那势如洪水猛兽般的兵劫了!”

  “兵劫?”我惊异的看着她:“真是不幸,你们又遭遇到兵劫了?”

  “可不是!”她伤感的揉揉眼睛:“我说兵灾像洪水猛兽那样的可怕,一点也不算夸张的。在那年春天,不知道从那方面扩散下来的败兵,正好冲到我们的家乡来。他们一个个背着枪,拿着刀,凶神似的。杀人、放火、抢东西,把年青的男子,一个个都绑了去,年青的妇女,被侮辱的更不可计算啦!大家眼看着大难临头,侥幸留下的都拚命的向各方逃避。在黑夜里,母亲也拉着我,翻山过水,经过好多天的流亡,才脱离了虎口。”

  “唉!”我默默的叹息者。

  “唉!”亚南也跟着叹息起来:“天涯流浪,举目无亲;这一段艰苦的生活,在我一生中是永不会忘记的。一个月后,我和母亲流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了一座破庙,作为安身之所。每天,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说到山那边村里去给人家做散工;直到太阳落下的时候,她才给我带些食物回到这破庙里。只有在黑夜里,我才能安适的睡在母亲的怀里。从那时候,我怕见太阳,诅咒太阳,太阳带走了母亲,却给我带来了可怕的寂寞。”

  “太阳!”我默默的想着,她和太阳原来有这样惨痛的关系,怪不得——

  她似乎没有觉察到我的意境,仍然继续的说:“母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不到一年,她辛辛苦苦的积蓄了一点钱,居然能够买了一间草房,于是我们搬出了破庙。不久,这座破庙也被人修好办起学校来,母亲还托人送我到这里上学,那时我已经快有十岁了。”

  “为什么你们不写信给父亲呢?”我问。

  “啍!”提到她的父亲,亚南就更加激愤了。她厉声的说:“你知道一个男人,在事业上得意的时候,也就是另一个女人在爱情上失意的时候。”

  “那为什么?”我怀疑的看她一眼。

  “不是么!”她沉思一会:“据母亲告诉我,当父亲没有到南洋谋生以前,他们的感情是相当融洽的。在这连年的颠沛中,虽然是音讯断绝,但是母亲仍然是任劳任怨,也没有一天对他忘怀过。可是当他事业上稍有成就,便把母亲轻轻忘记了。在多方面的打听下,母亲知道了他在南洋已经娶了一个年轻的‘娘惹’,另外成立了家庭。起初,她还是默默的流泪,求签问神,烧香允愿,希望父亲能够回心转意;后来,性格上渐渐的起了变化,便不像平日那样温柔刻苦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她学会了喝酒,喝醉了便像疯子似的打人骂人,连我也无端的遭到她的责打。这样过了一年多,有一天在她从东主家回家的时候,又喝醉了酒,天色很晚了,她爬上那座高山,一失足,便跌在几十丈深的山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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