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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七

  第二天,另一架飞机在机场着陆,张复生将军在欢送的呼声中登机而去,在他前头,紧靠着他上机的,是那位右眼全盲,两腿又一瘸一瘸的李春放排长,他的右眼珠是被敌人的刺刀挑出来的,啊,我不知道我怎么会仍记得他,去年我还得到他的消息,因为他也是山东人的关系,他到台湾后一直帮着张复生将军压面条。他今年总该五十岁了,上帝,祝福一个没没无闻的,可怜的受苦英雄吧。

  我和政芬眼睁睁的看着飞机起飞,当天下午,感谢林荣尊理事长,把我们用车子送到大其力,两天后,我们绕道叭老,重回勐撒,而勐撒已被缅军占领,一向悬挂着青天白日国旗的竿头,已升起缅甸国旗,只不过短短一周,景物依旧,而人事已非,我换上便衣,在土冈上遥望安国的坟墓,有两个缅军正坐在那里吸烟,我只好怀着咽噎的叹息,转身离去,当天晚上,我找到石守敬,一位云南籍,誓死也不肯离开边区的游击英雄,我在他的游击基地景勒住下。不久之后,我再度看到丁作韶先生,这位被认为罪大恶极的老博士,不复当年高兴勃勃了,但他却把希望寄托在未撤退的伙伴们的身上,和他当初希望孤军一样,希望我们也早一天壮大,另外,在邦央,我看到了田兴武,这位赤着双足的岩帅王猛烈地摇着我的肩膀。

  “你们为什么撤退?”他哀号道,“丢下我们这些没有娘的孤儿。”

  “司令,”我说,“我们没有撤退,我不是留下了吗?”

  我知道我不能安慰他,也不能安慰每一位伙伴,尤其是这不仅是安慰问题,这是一个求生存,争自由,共患难的,把心都要为朋友扒出来的千秋道义,我感觉到我愧对苍天。

  我想,这篇报导可以停止了,四国会议后,边区呈现着的是一个比孤军当初抵达时还要凄凉,和还要紊乱的场面,我在景勒,几乎可以听见从仰光和从莫斯科,和从北平传出来的狂笑,当地土着用一种轻蔑而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们,他们只知是我们当初曾经答应过永不抛弃他们的要求。

  自从我留下来,又是匆匆六年,六年中的遭遇,有比过去六年更多的血,和更多的泪,景勒于民国四十四年十二月被缅军攻陷,我满身鲜血的被政芬拖着,和全部弟兄退入丛林,从此我们只有用鸟声来代替传递,我们这里没有传奇,没有美国西部武侠片上所演的罗曼蒂克的镜头,我们这里只有痛苦,和永不消灭的战志,加里波里将军曾向愿意加入他的军队而询问待遇的人说过:“我们这里的待遇是:挨饿、疾病、衣不蔽体、整天被敌人追逐逃生,受伤的得不到医药,会辗转呻吟而死,被俘的会受到苦刑,被判叛国。但,我们却是为了意大利的自由和独立。”

  我不知道加里波里将军的话是不是也可以用到我们身上,我们的苦难连我们自己想起来都会战栗,这是伙伴们都怕那月光之夜的理由,我们比孤军当初更缺少医药,弹药、和书报杂志,啊,但我们没有气馁,“伤心极处且高歌,不洒男儿泪!”但我们是常哭的,因为眼泪可以洗愈我们的创伤。我们也常常高歌,为我们自己,为我们前途,也为广大的苦难同胞,声泪俱下。

  现在,应该停止了,我必须马上回去,你看,这世界多么的乱,又是多么的寂寞,丛林中弟兄们的声音使我的血都沸腾起来,为我们祝福,至爱的弟兄,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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