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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然而,过年了,正月里志达又出现在胡家人的面前,他穿着新西装,情况不错的样子。据他说是当了律师的通译。当时的人敬畏律师如神。因此,“律师通译”也一样令人敬畏。志达对新年正月聚集于胡家公厅的一族人,引例讲释法院的判决例子,使知识浅薄的乡下人听得很钦佩。于是志达更加得意地提出他的新计划。

  他先从聚集在一起的人中选出一些主要的人物,招到志达自己的家里去商议。于是志达再说出一个提案。这个提案是,向来合在一起而行的,胡家祖先传下的祭祀事业,应分割而行。照他的说法,祭祀事业由一个人管理,容易产生弊端,第一,从经费之点看来负担过大。但是若分割由个人个别的名义而行,便可照大家的意思来做。对于经济困难的人,这个提案正是求之不得的佳饵。因此志达成功地获得大家的赞成。那就拜托你啦,大家这样说着,各自出资,给志达十元钱。

  从那天的一周后,老阿公收到志达写的一封信,那是胡家族人中的主要人物联署的,对于祭祀公业的分割要求书。胡家祭祀公业的管理人是老阿公,这只是名义而已,实际管理的是胡文卿。胡文卿看了,脸色变青大怒的叫出:“末劫了尾(败家子)!”

  不过胡文卿对于这预测不到的事态,不知如何处理,他便跟儿子太明商量。他是想求救于太明所具有的新知识。太明也没有什么法律知识,因此他认为从常识论的立场看来,祭祀公业是属于大家的共有物,所以他回答说,没有必要反对大家硬坚持到底来管理。但太明的这样回答,他父亲难满意。照他父亲胡文卿看来,分割祭祀公业是对祖先的冒渎,这关系到胡家的盛衰和名誉。对于这点,太明则指出祭祀公业的形式化,忘了其精神固执于形式,反而是对祖先的不孝,太明说出他这个主张。也就是父子两人形式论与本质论的对立。彼此各有主张便无法得出结论,所以最后便去征求老阿公的意见。出乎意外的老阿公对于这问题态度恬淡,他认为这次是由于对管理人的不满而发端的,这便是意味管理人的无德望,那么就要爽快的把管理的事让出来,才是理所当然的做法。

  结果,照老阿公的意见,太明召集族人中的主要人物开会,各房(分家)一共推十四名代表参加。老阿公是族长聚集的代表都是他的侄子。

  会议开始之前,老阿公对大家以缓慢而沈痛的语调说:“先公到台湾后,备尝非常的辛酸奠定基础,义公又继续奋斗,于是给胡家一门留下莫大的财产。不肖的兄弟未得以继父祖之志,徒衣坐食因而失去财产诚然不幸,实在对祖先很惭愧。再说如今仅有的少数公产由本人管理,由于德行未至,给大家添麻烦,诚然很抱歉。”

  他说到这里便切断话题。老人的话深深地打动气势奋勇的代表之心,大家静悄悄的,没有人咳一声,其中已有人受良心的呵责后悔听从志达的话。鸦片桶打破沉默站起来说:“所谓公业公产,只是剩下三十石(容量名,十斗为一石)而已,这对于祖先留下的莫大财产而言,仅三十石够少的很惭愧了,连这三十石都要分,我不懂大家的心。即使分了,一房也不过分到七石半,每人只分到一、二石罢了。”

  鸦片桶对于公产分割案提出异议,他不知道提出分割案的首谋者是自己的儿子志达。他的发言使代表们更深自反省,而使结论得到决定性了断的,是太明的堂兄志勇的发言:“我们并非一定要分割,也并非觉得阿公管理不善。现在我就说出来,这个问题,是因为志达的煽动而起的。”

  他说出真相,事出意外鸦片桶愕然,鸦片桶的惊讶又变成愤怒。

  “志达这个家伙,我一定要让他知道知道我的严厉。”

  鸦片桶为了要诘问儿子变了脸色回自宅去了。

  然而这件事,结果还是志达的狡黠获得胜利。志达非常狡猾,不因鸦片桶的叱责而气馁,反而对联署的代表说,如今若违背联署的协议,必须缴纳五百元违约金,以他的法律知识为楯来强迫各代表不能退缩。对于其胁迫,一人屈服二人屈服,终于全部代表落到不能不赞成分割案的境地。而且连一度反对的鸦片桶因为公产分割了,他自己可以入手三石五斗之利,而忽然动了食指。他想到卖了那田地,还可以再躺着吸鸦片一年,他就完全改变主张了。于是,分割案终于实现了。

  最后到了举行仪式向祖先报告了。公产逐渐缩小,现在留下的少许不过是名义罢了,但长久以来与祖先共传的田产一旦废了。沈痛的感受很深。从老阿公起,各代表恭恭敬敬的在祭坛前焚五香。老阿公更对于自己的不德向祖先谢罪,他那悲痛的样子,撼动了大家的心。大家都悲痛起来。仪式完毕退下时,老阿公因为太过于悲伤脚步站不稳而踉跄,由大家扶着才走出公厅。连鸦片桶都说:“都是志达这家伙提出的才这样……”

  到了这地步,他想藉贬斥自己的儿子,至少来缓和老阿公的悲哀。这是仅由志达一人的策谋,而无可奈何的善良人们的悲剧。

  这个消息立刻传遍村中。

  “胡家也已不再用传统的拳头(空手)做法了,终于与祖先一决胜负啦。”村人这样说着,为胡家叹息。

  然而,这件事情不只是胡家的不幸,渐渐地发展至全体村子的不幸。由于志达尝到因分割胡家公产的甜头,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把向来由保正(村长)调解的村人之间一些纠纷,从旁插嘴,怂恿人由法律途径来解决。屡次如此保正的力量减弱,相反的志达的势力壮大,遇有纠纷争端,这很奸智的律师通译和他的主人律师的口袋就变成鼓鼓的了。

  另一方面,老阿公自从分割公产以后突然元气大伤,村子里人家的招待他也不应酬,老阿公的和善,与临事判断不误的中庸精神,在胡家里,不问男女老幼都绝对信赖他,所以老阿公的这种变化如太阳西斜阴暗了似的,使胡家的空气冷清。看来老阿公淡淡地顺应大势,而公产分割之事,对他来说,显然还是很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不久,老阿公因为偶然的感冒而卧床不起,卧床一周之间已无法遏止病势很快的亢进,老阿公在家人的看护之下,终于寂寞地度完其长长的一生。但即使在他最后的弥留瞬间,他仍然保持着温暖的、开朗的心。而太明的心,因为老阿公的死,心里有一个大洞似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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