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犁铧·耧车

作者:李 锐




  爷爷还是心疼孙子。又问,“牛牛,咱歇歇吧?”
  孙子还是不回头,还是脆生生地回答,“爷,再走走吧,爷。”
  老福田说:“咱们不累,花摇摇可是累了,花摇摇肚子里还有个犊子呢。”
  花摇摇是孙子手里牵的母牛。
  孙子熟练地拉住牛绳,停下来,“那就让花摇摇歇歇吧。”
  春天的气息被太阳晒得很舒服,很暖和。停止了耕作的母牛放松了身体,轻轻甩着尾巴,开始有滋有味儿地反刍,温顺的大眼睛一眨一眨。黄牛身后,爷孙俩在梯田边的石塄上坐下来,也放松了身体。布谷鸟的叫声又在山谷里响起来。
  牛牛说:“爷,好听。”
  老福田说:“是呢,怪好听。”
  牛牛说:“爷,你说是谁告给它的,为啥它种谷的时候就叫呀?”
  这个问题有点难,老福田想了想,“是老天爷告的,山上树绿了,连翘花开了,布谷子就知道自己该叫了。”
  牛牛叹了口气,正儿八经地发起愁来,“也不知道去了南柳村还有没有布谷子叫了?”
  老福田心里一动,孙子说得是拆迁并村的事情。县政府、乡政府已经开过多少次会了,这一带的山底下勘探发现了大煤矿,已经开始修桥、修路,还要修建采煤厂,洗煤厂,焦炭厂,一切都已经决定了,要把偏远、人少的小村子,合并到大村子里去,给煤矿腾地方。还要统一盖房,统一安自来水,统一安电灯、电话、卫星电视,说是要建设新农村。新房都已经盖好了,每家一幢院子。到了“新农村”每家每户另外分地,大多数年轻人还要安排到矿上去工作。为这件事,南柳村还扩建了新学校。拆迁的村子全部撂荒,除了煤矿要占的地以外,剩下的退耕还林。老林沟也一样,人一走,村子就荒了。不用几年,原来住人的房子、院子里就会长满了树,长满了野藤荒草。村里的人已经迁走了一半,剩下的明年也得迁,到明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老林沟了。孙子的担心老福田回答不上来,老福田自己也不知道,开了煤矿的南柳村有没有布谷鸟。老福田只好把青筋暴突的老手伸出来,把自己的怜惜轻轻地放在孙子圆圆的小脑袋上。
  牛牛忽然转了弯儿,“爷,花摇摇为啥会驾耧啊?”
  老福田捏下孙子衣服上的一片草叶,“都是慢慢调教的。和你一样,你小时候不是也不会说话,不会干活儿,后来大人们慢慢教,就会了。”
  牛牛又拐了个弯儿,“爷,咱的耧是你做的吗?”
  “不是。”
  “那是谁做的?”
  “五人坪的金堂。”
  “金堂会做耧,也是你教的?”
  “不是。金堂会做耧是他师父传灯爷教的。”
  “传灯爷做耧是谁教的?”
  “是传灯爷师傅的师傅教的。”
  牛牛有点掰不清了,“……师傅的师傅是谁教的呀?”
  看着孙子还是有些困惑的眼睛,老福田笑了,“人不大,倒会刨根儿呀!行,咱就打破沙锅问到底,爷爷今天就给我牛牛说说耧车到底是咋来的,说说师傅的师傅,大人的大人到底都是从哪儿来的。”
  一边说着,老福田点起一根烟。
  “从前呀,咱们乱流河这道川里有个说书的秦瞎子,秦瞎子说书说了一辈子,谁也说不清楚秦瞎子到底有多大岁数了。这秦瞎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古到今没有他不知道的。秦瞎子说,老以前老以前,天和地就像个鸡蛋,蛋黄和蛋清是包在一块儿的,没有黑夜,也没有白天,就好比一包混水。这包混水里包了个盘古爷,一包就是一万八千年。说有一天盘古爷醒过来,起身一站,雷鸣电闪,一扯几万里,狂风大寸一下几千年,就把一包混水分开啦,清的飘上去变成天,混的沉下来变成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爷呢,一天九变,日长一丈。天越长越高,地越长越厚,盘古爷越长越长,不知长了几万几千年。你站在盘古爷的肩膀上看不见他的脚,你站在盘古爷的脚底下看不见他的脸,盘古爷就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后来,大英雄盘古爷一死,他的身子就变成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山川万物,从此就有了黑夜白天,就有了世界,可是没有人。就这样,不知又过了几万几千年,天塌地陷,大火烧山,洪水滔天,眼看没法儿了,眼看世界要毁了,就出了伏羲爷和女娲娘娘兄妹俩。女娲娘娘跟一只大海龟借来四条腿,东西南北一支,就把天给支起来,把地给摆平了。女娲娘娘又炼五色石补好天上的大窟窿。伏羲爷和女娲娘娘嫌这没有人的世界太荒凉,就生出来这世界上的第一个男人和第一个女人。女娲娘娘看看人还是太少,就照着那一男一女的模样,用河边的泥捏出没数的人来,从那以后,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人,就有了大人和娃娃。伏羲爷教给人们打猎捞鱼,养牛养羊。那时候的人们,渴了喝河水,饿了吃野果,冷了盖树叶,没有一天好日子过,饿死、病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照这样,熬到哪一天才算是头呀?又过了几万几千年,总算熬出一个神农爷来,神农爷尝百草,教给人们用草药看病。神农爷辨五谷,教给人们用树枝子、石头片子挖土掘地种庄稼。你说木头、石头又笨又沉哪好使呀?可那时候开天辟地刚刚开头,啥都没有,你没有别的使唤的,你就没法儿,你就得使唤木头、石头。牛牛,你说是不是?自从神农爷教会了人们种庄稼,天下的人们才开始过上安稳日子。”
  说到这,老福田笑了,“爷爷真是啰嗦,说了几千几万年,也没说出耧到底是谁做的。”
  牛牛瞪大了眼睛,“爷,后来呢?爷。”
  “后来,又过了几万几千年,出了个鲁班爷。鲁班爷是天下手艺人的老祖宗,鲁班爷心灵手巧,啥都会做,咱们使唤的斧、锛、锯、凿、锄、镢、犁、磨,咱们住的房,走的桥,拉的车,都是鲁班爷想出来、造出来的。那个时候,大人生孩子,孩子再生孩子,子子孙孙生出千千万万。地上的人一多,粮食就不够吃了。存不下粮食,一遇上灾荒年,饿死的人成千上万。你还是用老办法种庄稼,还是用手撒种,哪供得起那么多人吃呀?眼看饿死的人千千万万,鲁班爷发下愁了,鲁班爷想给人们弄出个种庄稼的好法子来。说这一天,鲁班爷坐在地头上正发愁,想着想着睡着了。恍恍惚惚听见有人叫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地母娘娘。地母娘娘躺在身边对他招手。鲁班爷还不知道到底要干啥,就教地母娘娘拉到怀里了。鲁班爷这才明白原来是要他行男女之事。”
  说到这儿,老福田又笑,“牛牛,爷爷现在还不能跟你说啥叫男女之事,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就知道了。”
  牛牛就催,“爷,你倒是快说呀!耧呢?”
  “地母娘娘让鲁班爷和她一连行了三回男女之事,转眼就没了踪影。鲁班爷醒过来一看,青天白日,身边啥也没有,原来是一场梦。鲁班爷细细一想,一下子明白过来,撒种的工具到底应该咋做了。第二天,鲁班爷就照着梦里的架势,造出来这个好使的三脚耧车,又轻巧又方便,一架耧车能顶三架犁,快多啦!从此往后,天下百姓春天摇耧,夏天锄草,秋天收割,冬天屯粮,年年如此。就这样,大人教孩子,师傅教徒弟,孩子再教孩子,徒弟再教徒弟,子子孙孙一直到现在,也不知道重复了几万几千年。”
  牛牛像个小牛犊一样眨巴眨巴眼睛,“爷,完啦?”
  “完了。”
  牛牛朝着梯田扭过头去,明媚的阳光下边,椴木做的三脚耧车投射出短短的身影,稳稳地插在黄土里,轻巧,精致,简直就像一个精灵,简直就像是一架什么好看的玩具。牛牛又眨巴眨巴眼睛。
  “爷,这个古话儿怪好听!”
  “好,那就好。”
  “爷,那个大海龟怪可怜!”
  “是,怪可怜。”
  老福田掐灭了烟头,撑着地塄上的石头站起身来招呼孙子,“牛牛,来,歇好了,还得把咱的地种完。这块地可再没有千年万年了,世世代代种它,收它,种了千年万年,收了千年万年,现在就剩下今年这一回啦,今年种了谷子,明年就没人种了,就变成荒地了。变成荒地什么庄稼都不长,就变回几万几千年前那个模样了,就和伏羲爷、女娲娘娘在世的时候一个样了,荒林遍野,猛兽横行呀……咳,谁知道呢,也许变得回去,也许作孽太多永辈子也变不回去啦!”
  “爷,你说的是啥呀爷?”
  老福田摆摆手,“娃,给爷爷牵牛,咱们再给它种最后一回庄稼……”
  蓝天黄土之间,那支小小的队伍又走动了。从容悠远的牛铃声,又叮当叮当地响起来。老福田对着山野抬起有些昏花的老眼,温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抚摸着群山。布谷鸟又在叫,东一声,西一声。老福田听出来了,不是一只,是两只……看着孙子稚嫩的后背,老福田觉得有眼泪涌了出来。
  
  【作者简介】李锐,男,1950年生于北京。1969年从北京到山西吕梁山区插队,做过六年农民,两年半工人,十一年文学编辑,现为专业作家。已发表各类作品一百五十余万字。曾获第八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法国政府颁发的艺术与文学骑士奖,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厚土》、长篇小说《旧址》、《无风之树》、《万里无云》、《银城故事》,散文随笔集《拒绝合唱》、《不是因为自信》、《网络时代的方言》。作品先后被译成瑞典、英、法、日、德荷兰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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