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完碎

作者:刘庆邦




  过了谷雨到立夏,小骚胡一天比一天活泼,它向小水羊发起的抵头挑战越来越频繁。林林不再制止它们交战。经过观察,林林发现,别看它们侧立起身子,气势汹汹,做出的是势不两立的样子,可一落下来,它们的头并不碰在一起,就算偶尔有所接触,也只是轻轻蹭一下,浮皮蹭痒而已。原来它们在装腔作势,是逗着玩儿的。可姥娘不知根据什么做出的判断,姥娘说:这个小骚胡该骟了,不骟它,它光使横劲,光打横炮,不好好长肉。他们这里不管采用哪种办法把公羊的生殖能力毁掉,都说成骟,没骟前统称骚胡,骟过之后就是骟羊,而且习惯在骟羊前面加一个“老”字,叫成“老骟羊”。没办法,林林担心的事还是要不可避免地发生。羊是姥娘家的,不管是老水羊,还是三只小羊羔,都属于姥娘家的私有财产,姥娘对它们要杀要卖都可以,按说林林没有任何权力从中干预,也没有理由干预。可林林像是有些管不住自己,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向姥娘提出了一个要求。以前林林几乎没向姥娘提过要求,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向姥娘提要求。他的要求并不是不让姥娘骟小骚胡,只是要求姥娘,不要把小骚胡交给马老丙。姥娘问为啥?林林先说不为啥,又说马老丙太狠了。姥娘说:劁猪骟羊的人没有一个不狠的,不狠他就下不去手。马老丙狠是狠,他的技术高,经他夹过的羊蛋,没有一个发炎的;经他骟过的羊,没有一个死的。姥娘还说:夹羊蛋赶早不赶晚,羊蛋越小越好夹,一夹就碎了。夹羊蛋得趁天气凉快的时候,如果天气太热,刚夹过的羊蛋容易招苍蝇。姥娘说出这么多理由,等于把林林的要求给拒绝了。姥娘的每一条理由似乎都很过硬,相比之下,林林没有再说出什么像样的理由。他或许有他的理由,他的理由或许重大得多,但他没有把自己的理由抓住,更没有说出。
  林林和姥娘一人住一间屋,姥娘住东间屋,林林住西间屋,中间隔着一间堂屋。当晚林林躺在床上,一只手不知不觉伸向两腿之间的睾丸。睾丸应该是两枚,可他只摸到了一枚。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那一枚睾丸到哪里去了呢?他紧张得几乎坐了起来。他赶紧再摸,再摸。还好,他把另一枚睾丸也摸到了。睾丸上面有一个小窝儿,这只睾丸藏到窝里去了,害得他虚惊一场。他把两枚睾丸找齐,找得成双成对,试探性地对其中一枚睾丸捏了一下。他捏得一点儿都不重,还是疼得他不由得吸了一口气。由此他知道,睾丸是很软弱的,也是很娇气的,他轻轻捏一下就这样疼,若把整个睾丸夹碎,不知会疼成什么样呢!
  这天晚上,林林接到爹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一个长途电话,爹问林林:你娘最近回去过没有?林林说不知道。爹说:你娘两个多月没跟我联系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看这样吧,你明天放学后回家看看,看你娘在家不在,要是在家的话,让她马上给我回个电话,她知道我的手机号。林林第二天放学后回家看过,他们家关门闭户,院门上拴着铁疙瘩锁,表明娘没有回来。他问了东邻的一个老爷爷,还问了西邻的一个老奶奶,都说没看见他娘回来。他打开院门看了看,见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没有再进堂屋,便锁上院门,回姥娘家去了。姥娘家的电话只能接电话,不能往外打电话。姥娘说这样为了省钱,也是为了避免别人借用她家的电话。第二天晚间,爹又打回了电话,问林林回家看过没有。林林说回家看过了,娘没有在家。爹说:这就奇怪了!爹对林林作出交代:只要你娘一回家,你一定告诉她,别让她外出打工了,你就说是我说的。咱们家有我一个人在外边就够了。
  姥娘到底还是把小骚胡交给了马老丙,让马老丙把小骚胡的蛋夹碎了。姥娘并没有把小骚胡抱到马老丙家,姥娘到北地放羊,老水羊带领的羊羔子被马老丙看见了。马老丙叫林林的姥娘作婶子,他说婶子,你家的小骚胡该骟了。姥娘说是该骟了,哪天我抱着小骚胡去找你。马老丙说骟小骚胡很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办。马老丙正往一辆架子车上装去年秋天垛在地头的玉米秆,他把正干的活儿停了下来,随手抽出一根比较粗的玉米秆,剥掉玉米秆上的叶子和叶裤,去头去尾,再折成两节,一副夹棒就做成了。就是利用这副就地取材制成的简易工具,马老丙把小骚胡的蛋夹烂了,并用指头把蛋捻碎了。
  林林放学回来,一眼就看见小骚胡在墙根的地上卧着,小骚胡的双眼也闭着。一只公鸡那么逼近地站在小骚胡前面,头上的冠子晃来晃去地打量它,小骚胡竟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毁了,小骚胡一定是被马老丙夹过蛋了,不再是小骚胡了。林林在“小骚胡”身边蹲下,抚抚“小骚胡”的背,“小骚胡”才站了起来。果然,“小骚胡”的蛋是肿胀的,恐怕要比原蛋大出一倍。林林听人说过,刚夹过的羊蛋都要肿胀,一两天消肿之后,羊蛋就抽儿巴上去了,基本上看不见了。
  林林在西间屋待了一会儿,出来对正在灶屋做饭的姥娘说:姥儿,我回家。姥娘问:你这时候想起回家干啥?林林说:我回去看看俺娘回来没有。姥娘说:饭马上就做好了,等吃了饭再走。林林说:不吃了。说着快步向院子外面走去。等姥娘追出灶屋,追出院子,林林已拐过别人家的屋角,看不见了。
  原刊责编 王小王
  
  【作者简介】刘庆邦,男,1951年生,河南沈丘人,当过农民、矿工、记者。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等十余种。先后获得河南省、煤炭部、北京市及各种刊物奖三十多项。短篇小说《鞋》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第二届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断层》获首届全国煤矿乌金奖,中篇小说《少年的月夜》获本刊第十一届百花奖。作品被译成英、法、日等文。现为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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