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西街魂儿

作者:迟子建




  北红来的工程队首次用炸药采石头,虽然事先通告了山下的西街,让他们有个防备,但还是惹出了乱子。
  正午十二点,青石山“轰隆轰隆”一阵巨响,西街的土地就震颤了。房屋的门窗吱嘎响着,牛哞哞叫,马尥蹶子,猪拱翻了食槽,羊打着哆嗦,刹那间鸡飞狗跳的。飞溅的碎石像暴雨一样漫过公路,哗啦啦向西街涌来。爆炸腾起的浊黄烟云在半空弥漫,遮蔽了雪亮的太阳。大人“咦嗬”叫着,孩子“哎呀”嚷着,以为西街遭了雷劈,下了地狱了。
  西街哪经过这事儿,着实被吓了一大跳。老刘家那匹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黑马毛了,在野地转着圈狂奔,嘶鸣,把一大片草场都踏平了。不唯是黑马丢了魂儿,花啊树啊也有丢魂儿的。青石山下的几棵美人松被石块劈打得掉了碧绿的毛发,没了精神;一些蓬蓬勃勃开着的野花,它们的花蕊容纳惯了蜜蜂那软绵绵、毛茸茸的身子,哪承受得了像钉子一样扎进来的石片呢,一夜间变得容颜憔悴了。
  不过比起宝墩的丢魂儿,马儿呀花儿呀的丢魂就算不得什么了。
  宝墩是泽花嫂的遗腹子。五年前西街商店起了场大火,泽花嫂的男人在抢救公家财产时被烧落的门板击中,葬身火海。他最后被定为烈士,埋在了北红烈士陵园。
  泽花嫂给她男人烧完三七,宝墩出生了。这孩子早产一月,头发稀疏,皮肤寡黄,身条单细,软得像根面条,两岁多了才学会走路,三岁了才会叫妈,泽花嫂视若珍宝,须臾不离怀儿,他也因此比别的小孩子要经不起风雨,一声鸡叫都能吓白他的脸,三天两头就闹病。
  青石山炸石头那天,泽花嫂早早就把门窗紧闭,和宝墩坐在炕沿上翻绳玩。翻着翻着,宝墩嚷着要喝蛋花水,泽花嫂一看墙上的挂钟,还差十分钟到十二点呢,就打开门去抱柴火,打算烧壶开水给宝墩冲蛋花。然而她才走到柴垛,爆炸声就响起来了。门大敞四开着,声音长驱直入,泽花嫂赶紧奔回屋里。一看,宝墩已被吓得掉下了炕,头磕破了,浑身抽搐,闭着眼睛,口不能言。泽花嫂吓得腿软了,赶紧抱着他往卫生所跑去。
  卫生所只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宝墩虽小,但已是这里的“老病号”了。他们看着泽花嫂急慌慌地抱着宝墩进来,异口同声地问,又怎么了?泽花嫂说,吓着了!医生把宝墩接过来,放到病床上,先是掀了掀他的眼皮,然后又用听诊器仔细给他听过,说他心音紊乱,吃点抗惊厥的药,静养个两三天后,自会无碍。泽花嫂听后舒了一口气。医生给宝墩开了药,护士则把宝墩的外伤处置了,上了紫药水,缠了纱布,泽花嫂就抱着宝墩回家了。
  泽花嫂的邻居是西街生产二队的队长徐金春,她听说宝墩吓着了,就过来看。徐队长火暴性子,她一进了屋子就骂:“杂种操的工程队,明天我就让人把他们赶回北红去!他妈的他们在青石山上放了一个大臭屁,把生产队的三匹好马都惊着了!”
  徐队长屁股大,她从来不坐高凳,泽花嫂递给她一个马扎。她一手提着马扎,一手轻轻拍着躺在炕上昏睡着的宝墩,说:“你个小王八羔子,一天到晚地病,净吓唬你妈!”
  泽花嫂说:“可不,打他出生,就没消停了磨我。”
  徐队长说:“不是我说你,知道他胆子小,怎么不用棉花事先把他的耳朵堵起来?”
  泽花嫂说:“我早早就把门窗关了,可宝墩要喝蛋花水,我一看时间还没到,就出去抱把柴火,谁知——”
  徐队长说:“人家可是十二点整放的炮啊,你看错了点儿吧?”说着,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又看了看泽花嫂家的挂钟,叫着:“你这钟慢了快十分钟啊!”
  “怎么可能呢。”泽花嫂说。
  徐队长走到挂钟跟前,指着慢条斯理左右悠荡着的钟摆说:“别摆了,给人家摆丢了十分钟了!”她卸下挂钟,把背后的电池盖打开,抠出电池,把它撇到泽花嫂怀里,说:“都流脓了,你还能指望一个瘸子准点走?!”
  泽花嫂握着那个软塌塌的电池,不停地唉声叹气。
  宝墩睡了两天,能起炕了。泽花嫂给他蒸了鸡蛋羹,他只吃了小半碗。他眼睛没神,走路直打晃。他来到院子,呆呆地看着落在花盆上的一只黄蝴蝶。泽花嫂说:“宝墩喜欢蝴蝶呀,妈帮你捉啊。”泽花嫂伸出手,指尖刚触着蝴蝶的翅膀,空中突然传来了驴“啊呃啊呃”的叫午声,宝墩打了个寒战,“啊啊”叫着,扎到泽花嫂怀里,尿水顺着裤管流下来。泽花嫂心上颤抖着,她对自己说:“这样下去,宝墩不就完了吗?”
  生产队受惊的马好了,可宝墩还是整天耷拉着脑袋。徐队长率领着二十多个社员,到青石山找工程队算账去。社员们扛着镐头,握着镰刀,就像农民军起义似的,一路高喊着:“工程队滚回北红去!”徐队长一声令下,大家就把山下的帐篷拆了,将锅灶挑了,将运石头的卡车的轮胎卸下来了,将他们的行李捆起来,摞在一起。
  工程队长是个结巴,他咧着大嘴对徐队长说:“这、石、石头、可、可是、用来、建、北红、县、县政府、用的,你、这是、破、破坏、社、社会主义、建、建设——”
  徐队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挥舞着浑圆的胳膊说:“少他妈的给我戴高帽子!我还要告你们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呢!自从你们来到西街,你们偷生产队的菜吃不算,还偷了我们一头小牛犊,烤肉吃了!你知道吗,牛犊那可是贫下中农养的,你们吃牛犊,就是欺负贫下中农,比大地主还杂种,该斗争!”徐队长的话音刚落,社员们就举着农具高声呼喊:“该斗争,该斗争!”
  工程队长带着哭腔解释说,那只牛犊是生产队喂牲口的老哑巴送的,它是个怪胎,歪脖子,少条腿,活下来也是个废物,老哑巴不忍心吃它,才给了他们。再说了,工程队收了牛犊,还给了老哑巴一个大水壶呢!
  徐队长说:“那你们是罪上加罪了,竟敢拿公家的东西换牛犊吃,贪污犯啊!你们趁早滚吧,要不今晚我就把你们送到县政府去!”
  工程队长苦着脸,说他们勘察了这一带的山,只有青石山的石头最好,不想撤。
  徐队长说:“你们用锤子采石头倒也罢了,还使炸药,那他妈是对付战场上的敌人才用的玩意儿啊!这下好,你们炸惊了好几匹为社会主义出力的马,还把一个烈士的后代吓丢了魂儿!我不是吓唬你们,青石山里藏着白虎,你们再凿下去,动了它的老窝,丢魂的就该是你们了!”
  围观的工人一听说青石山里有白虎,颜面改色了,他们纷纷对工程队长说,要不咱们就撤?天乾镇那里的石头其实也不错,不比西街的差,去那里采吧。工程队长早就听说过西街镇二队的生产队长徐金春不是个善碴儿的人,在西街,她比镇党委书记说了还算,是个惹不起的主儿。他思谋了一下,觉得在这个地界儿上跟她僵上了,不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再说不可能在青石山动用炸药了,采石的进程慢了,还是走为上策,就下令工程队往天乾转移。
  青石山被凿得千疮百孔的。工程队一撤离,徐队长就让社员们用沙土把大坑填平,把弯了的树扶正,把遗留的垃圾深埋了。西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宝墩却仍不见好。徐队长揪着他的耳朵说:“为了你这小人儿,我把工程队都赶出西街了,你再不好,可对不住我了!”
  宝墩却老是睡不醒的样子。泽花嫂给他煮了松枝水,据说它能提神醒脑,可宝墩喝了后,还是混混沌沌的。徐队长说:“他这次魂儿丢得远了,得让来喜家的给他叫魂了。”
  来喜家的是西街有名的招魂婆。但凡通灵的人,总有点异相。来喜家的罗圈腿,粗腰,大脑袋,短脖子。她的脸是扁的,眼睛不大,但嘴巴出奇的大,一笑露出紫色的牙床。她不爱卫生,头发不洗,乱蓬蓬披散着,衣裳满是油渍和汗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她喜欢抽旱烟,长长的指甲被熏染得焦黄焦黄的。生产队开大会的时候,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脱下衣裳捉虱子。她把虱子放在指甲上,一边“咯嘣咯嘣”地挤死它们,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正法了你们!”惹得社员们笑声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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