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小说二题

作者:陈应松




  米小顺以太阳从西边出的惊诧去吃巴安常的泡菜。他看见巴安常向他笑着,没了敌意。米小顺就明白了,因为他给了小熊东西吃,小熊是巴安常的。其实米小顺那天是肚子不舒服,吃不下,就这么给小熊吃了。
  慢慢地大家都你一口我一口给小熊吃,总不能叫它饿死吧。慢慢地巴安常便接别人给他的纸烟了。过去巴安常是不接别人敬的烟的,生怕欠了别人的情,这样别人也就堂而皇之地占不到他一点便宜。而现在,他有时抽烟时就把那个铜烟嘴用衣角慎重地一揩,递给人家说:“抽一口我这个。”大家当然不会抽他那呛得人要死的蓝花烟,不过也有人冒险一试,说:“好,好烟,好烟。”他就会很得意地说:“我爹烤的,咱们村里就我爹烤得最好。”
  可有一天熊将人抓伤了。是一个姓黄的,姓黄的吃着包谷走着,冷不丁被人抓去了手上的包谷,手还生疼,再一细看,手上揭了一层皮,那皮已经到熊的嘴里了。黄工人气愤难忍,操起一根大棒就朝熊劈头打去。熊在铁链里左跳右跳,号叫不已。棒子上的枝疖把熊拉开了几道口子,血淌淌的,头上也打开了花,一只眼睛都快打瞎了,眼皮子龇翻着。
  熊呜呜地哭,巴安常还得赔医疗费。他爹打猎途中来到队里,看到熊还没打死且闯了祸,就要用枪崩了。巴安常说不,他会处理的。他爹就说赶快处理。巴安常拖不过去了,就搞了一些羊角七,准备泡了酒给它喝。这羊角七是治大风湿的特效药,与螃蟹七、田三七等用碓舂了泡酒忒灵。所谓大风湿就是瘫痪病人。但羊角七又是大毒之药,用重了,就会出事;没病的人若喝了这种药酒,身上的肉就会看着看着一块块裂开,最后全身肌肉炸裂而死。
  这熊已经能喝酒了。伐木队在高寒山上伐木,百无聊赖,每个人都学会了喝酒,就逗弄小熊给它灌酒,一来二去,熊也跟人一样,会喝酒了。
  那天巴安常给小熊灌了一碗浓酽酽的羊角七酒,就是一碗毒药。大家就站得远远的,准备看它的皮肉噼噼啪啪地炸裂开来,像放鞭炮一样的。可是等了半天,没有。那小熊已经解了铁链,巴安常想让它死得舒坦一些。小熊喝完酒,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圈,没倒,没异常。又走了一圈,还打着响亮的酒嗝,就像个从餐馆里走出来的领导一样,平安无事,一身黑缎子皮毛在阳光下漾动,蓊蓊闪闪的不晓得有多么漂亮。
  后来想吃熊肉的人是怎么就此罢手的,巴安常又是怎么没再杀那熊的,这事有点说不清了,事情太久远了。但后来的事情却是大家都没有料到的。
  大约是冉二贱从医院里回来。
  回来的那天他看到伐木场周围的山坡上全开满了深蓝色的醉醒花。他带着少了三厘米直肠的身子,怎么看这花怎么恐怖,深蓝色直打他的眼睛。这喧闹的、拥挤的、蓬勃向上的醉醒花带着恶毒的咒语闪亮在山冈上,连蜜蜂的嗡嗡声都浸透了哀求和狂乱。冉二贱在那野浪浪的花丛中就真的看见了每一株醉醒花上都飘浮着一个蓝色的野浪浪的女人,标致得就跟山妖一样。
  这与传说完全一致。醉醒花是一种能让人发狂的花,产生幻觉的花。冉二贱在花丛中痛生生地拉了一泡屎(直肠问题),仇恨充盈心间,与那狂轰乱炸的醉醒花绞到了一起,自然就想到用此花报仇。
  冉二贱其实干过,在修路队时被一个女工甩了,他就给那女工喝了醉醒花酒,是在下雪天喝的,自此后,一到下雪这女工就会突然脱光衣服在雪地上奔跑、跳舞,止也止不住,数年来到医院怎么都查不出病来。
  而且远不止这些。喝了这种酒后,你在摘花时做过什么动作,饮者醉后就会做什么动作。
  一个山洪暴发的雨天。去伐场出门时山洪并未暴发,也未下雨,天气看不出有什么噩兆。那天巴安常牵着熊去伐场,他把熊拴在山崖前的一棵大树上,离人远远的。那一天巴安常拉肚子,就回到队宿舍驻地找卫生员弄药吃,准备吃了药再去伐场。这一切让冉二贱看在眼里,趁中午给工人送饭时就给小熊喝了醉醒花酒。接着大雨如注,山洪就要来了。工人们赶快过河回驻地,那熊因为拴得隐蔽,大家没有发现,就留在了伐场。
  山洪暴发,巴安常见同伴们都回来了,才发觉熊没牵回来,就跑去想把熊弄回来。可是溪河里早已是漫漫洪水,湍流如瀑,涛声如雷,人如何能过去?
  巴安常从河边回来时像掉了魂似的,一夜未睡好,第二天一早就出去了,晚上怏怏地回来了。第三天,雨仍在下,山洪依然在奔流,大伙依然无法上工,就躲在工棚里烤火聊天(山上六月也得烤火),或蒙头大睡。巴安常还是出去救他的熊去了。
  到了晚上,巴安常也没回来,熊当然也没回来。
  大家以为他回家了,因为他家也不很远,也就几里地。
  但是又过了一天,天晴了,虽然天晴了,山洪在溪河里鼓荡的声音还是能清晰传来,不过明显小多了。大家等着洪水退去时,巴安常的爹巴打匠出现在大家面前,他说他做了个噩梦是关于儿子的,就来看他。大伙一听说巴安常没回家,就知道问题严重了,就和巴安常的爹一起去找巴安常。
  黄色的太阳趴在山冈上,照着汩汩流淌的河水,在傍晚的静穆中,河水如一个喝醉的人吐出的秽物,泛着难闻的腥气。人们在河这边朝伐场喊:
  “巴安常!”
  又喊:
  “油星子!”
  没有回音。但一只熊的呼哧呼哧的吼叫声从河那边的山崖里传来了。这让人们拼了死命也得过河去看看。巴安常的爹第一个跳进河水里,大家用绳索拉牵着过了河,循着那熊的声音走去,果然看到了巴安常。巴安常已残缺不全了。那只熊正舔着鲜血淋漓的嘴巴,在链子的活动空间里又扯又蹦着。
  可是大家看到,那熊正拴在一片盛开的醉醒花中间。蓝莹莹的醉醒花已经被那熊啃吃得一片狼藉。那棵拴铁链的树,也被扒去了大半的皮。熊因为被主人忘记,因为饥饿,因为狂躁,只好啃树皮和醉醒花草,并把地下刨出了一个大洞。
  大家知道,熊一定是疯了。可是生为神农架老山的人,巴安常为什么会疏忽呢?那么多醉醒花他没有看到吗?吃了醉醒花是要发疯的。也许,拴它的那天那些醉醒花还未开放吧。但人们都闻到了酒味——在巴打匠哭号着打死了那只咬死他儿子的熊之后,人们闻到了熊的血腥味也闻到了它身上的酒味,这就是以后大家盛传的:是冉二贱下了该死的药酒,且冉二贱在摘醉醒花时,肯定一遍一遍地做了吃人的动作。
  也许,这都不是原因。原因只是因为熊太饿了,把主人吃了。
  
  白眼狼
  
  在铜鼓垭上,最有名的打匠曹某,人称九眼狼,什么猎物也难逃他之手。据说猎物见到他,就不跑了。打匠会兽语,问猎物为何不跑,猎物说:跑也是一死,就不跑了,落得个痛快一死。你点哪儿我让你打哪儿,留张整尸去见阎王。曹打匠就打眼。可伐木队的人悄悄传李山顺,说他是白眼狼,特别是女工。
  李山顺其实是个很不起眼的人,有点邪秽,眼斜,看人时黑少白多,看到兴致处,就只剩下一片白了。这人没有能耐,却性功能亢进,吃了萝卜晚上也会硬邦邦的。大家看他半夜挺着个大家伙去撒尿,有点恬不知耻也有点炫耀的意思。
  李山顺没老婆。老婆是被他搞跑了的。李山顺每年回家两趟,伐木工都是每年回家两趟。李山顺回家后要把老婆搞三天三夜,然后休息三天三夜(大睡),再然后搞三天三夜,老婆搞成一堆骨头了,他就回神农架伐木队了。老婆忍无可忍,与他离了婚。
  因为性功能亢进,干活儿也亢进,热起心来,就像条春天的狗,连主人的卵子都想舔几口。队长就让他去修洗澡棚——这可是累活儿,白手起家,一切要自己动手置办。可这难不倒他,他高兴地接受了任务,将地址选在靠北边的悬崖上,离他的床铺只一墙之隔。起先大家看他又是砍竹子又是砍树枝去悬崖,就吓着了。后来又看他站在悬崖上绞架子,上铁丝,从崖下吹上来的风把他的裤子鼓得像一个气球,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可他干得得意。山上的风本来就大,靠北的崖上面,人在里面洗澡,就跟冰窟洞里洗澡没两样。人还危险。他搭那棚子还得支架子,像吊脚楼一样。就是吊脚楼。这让队长好生纳闷。人们看见队长腰里挂着的那个洋瓷碗丁零当啷响着爬上悬崖去质问他,为何要把澡棚修到北面。大致是这个意思;因为队长表情阴沉,不爱说话。他是个南下干部,肺和睾丸都中过枪,总是指指点点一些不顺心的事。人们认为他是在质问。后来就听见风中传来李山顺的说话声。大家只听到了一个大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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