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进城钓鱼

作者:王新军




  穆红旗每天进城的时间,大概是九点钟。他没有睡懒觉的习惯。
  夏天没有,秋天没有,冬天也没有。通常是后院里的老公鸡叫完最后一遍不久,他就起来了。当然,有时候要稍稍迟一些,譬如哪天晚上他要跟马兰英把那件事情做得过于猛烈的话,或者说做完一次以后,歇了歇,马兰英又要了一次,这种情况,一般他早上都要多睡一会儿。
  入了冬,地里一闲,穆红旗就要进城钓鱼。其实穆红旗不是真的去钓鱼,如今连城里人下乡都钓不到根鱼毛了,城里哪还有鱼要他穆红旗去钓?穆红旗是进城去挣两个活钱。
  老穆家离城五六里地,到了冬天农闲时节,老穆就蹬着他的“七里河”牌三轮车出来了。马兰英不愿叫穆红旗出来,都忙忙碌碌一年了,到了冬天,是应该好好歇一歇认认真真过一过日子的时候了。马兰英这个意思的背后,另有隐情。穆红旗发觉到了冬天的时候,马兰英对那方面的要求比夏天秋天都要强烈。只要两口子一进被窝,马兰英就有那个的心思了,就好像一个人在沙漠里给渴着了一样,见了水,不管渴不渴反正就是老想喝。那种事,过些日子做一次是美事,天天做夜夜做,穆红旗就觉得像塞了一嘴的木头渣子一样难受。所以穆红旗冬天选择进城钓鱼,稍稍地还带了些逃避的意思在里面哩。老穆觉得这样生活才有了几分惬意。
  穆红旗家一共十五亩承包地,由他和马兰英伺候着,从开春到大地封冻差不多就没个闲的时候。地虽说不算多,但穆红旗的地,种得比别人精细。夏粮和秋粮套种,再铺上地膜,一块地里可以拿回来两倍的收成,弄好了真就能产两千斤。三十年前大集体时吹牛皮说大话放卫星时节的产量,居然就在他的眼前真的实现了。更重要的是老穆还种了五亩地的啤酒花。春种刚刚一完,紧接着就是给啤酒花松垄土,抹偏条,施底肥。上竿搭架子,每一根苗子都要从人手里过几遍。做完了这些,大田里薅草浇水这些常规劳作就接上了。
  七月里收了夏粮,九月上旬采摘啤酒花,十月头上秋粮才能全部收进屋,紧跟着就是翻地和秋灌。地上的活儿紧干着,冬天就紧赶马驷跟沟子来了。直到一场西风吹尽了树上的黄叶,一场早来的鸡爪厚的小雪过后,大地严严实实地冻上了,农民才能正儿八经地闲下来。
  但老穆这个人,不大愿意自己闲下来。闲下来有什么意思呢?不外乎打打扑克,喝喝小酒,或者坐在麻将桌上小赌两把。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思的事。所以一到冬闲,老穆就蹬着自己的“七里河”牌三轮踏板车进城钓鱼了。
  钓鱼是玉门镇近郊农民对进城找零活干的一种戏说。一是说这种活干起来自由,现有现干,干完给钱;二就是说这些活干起来没什么保障,有时候一天接几件活,累个贼死骨头烂;有时候,一连闲几天屁大的活也没一件。因为没有预约嘛,也许三天五天找不到活也是有的,要不怎么说这是在钓鱼呢?钓鱼是最没准的事情了,你以为你钩子下到水里头,就有鱼儿会来咬?咬与不咬,那是说不准的事。
  老穆家里其实并不指望这几个小钱过日子,地上一年下来,少说也能弄回万把块钱来,但老穆就是闲不住。
  闲下来,蹲在家里,穆红旗就觉得浑身肉疼。
  穆红旗,今年三十九,正是“奔四”的年龄。按说这岁数的人不算老,但村里人都叫他老穆,三旺陈强他们都这样叫。这样叫,穆红旗也觉得没啥。叫他老穆,他反而觉得这是人家对自己的尊重。叫他老穆或者叫他穆红旗,这跟他种好自己的地,农闲时节进城钓钓鱼,一点妨碍都没有。他们愿意这么叫,就这么叫吧,这有啥呢!
  穆红旗钓鱼是有固定地方的,行话叫钓鱼台。钓鱼台在城北一个老十字街的西北角上,那里经常有不少蹬着三轮车来找零活干的人。
  每次穆红旗在钓鱼台上停稳车子以后,总是先要点上一根烟,四下里看一看。
  城里的东西粗看叫人眼花缭乱,但细看其实也有许多一成不变的东西。譬如城北这街道,许多年前就是这个样子,变了的只是那些店面上的招牌。就说对面那家食堂吧,老早的时候,穆红旗记得它叫大众食堂,后来改成了西部餐厅,没过多久又换了个西部大酒店的牌子,到现在,已经赫赫然叫做香格里拉美食城了。但是那个越来越肥的老板没有变,那个掌勺的矬个子四川师傅也没有变。如果再细看的话,其实那些在街上走过来走过去的人也没有变,变换的只是穿在他们身上的衣服。对于那些不是很老的女人们来说,年龄都没有怎么变,因为美容和化妆品已经使她们看上去更加年轻了。
  抽着烟的时候,穆红旗就把自己的身体放到了自己的车子里。太阳很好,身体摆在太阳下,感觉很舒服。
  这种时候,抽掉一根烟,穆红旗往往还要再点上一根。
  
  这天,穆红旗还没有抽完一根烟呢,就被一个女人叫走了。
  穆红旗其实很乐意替女人干活,女人心软,稍稍出点力气的一个小活,干完了,说上三句好话,就给高价。本来一个男人从一个女人手里接过钱应该不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儿,但是人们不也常常去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儿么?穆红旗认为,像他们这种来城里钓鱼的乡下男人,从城里女人手里接过钱,就属于这种不得不做的事儿。
  本来穆红旗是不想跟着女人去的,但穆红旗还是去了。这个女人年轻或者别的什么倒还在其次,重要的是,三天前穆红旗曾经给她干过一次活。
  活干完了,可是女人对穆红旗说,今天实在没有钱,大哥,过两天吧。
  穆红旗能怎么样呢,面对一个女人,一个城里女人,穆红旗他一个大男人又能怎么样呢?
  他真的不能怎么样。
  那天穆红旗被女人叫去是帮她糊炉子。说起来这并不是一件需要多少体力的活儿,就是和一脸盆红土泥巴,然后将炉膛里旧的烂泥敲掉,再糊上新泥。就是这样一件用不了一个小时的活儿,那天在穆红旗手里,他却磨磨蹭蹭干了两个小时还没有干利索。
  这种活,穆红旗每年都要干,因为马兰英每年到了入冬的时候,都要在他耳边吹风说,煤炉子,每年重新套一下,烧起来,火头就是旺。
  马兰英说的“套”,就是糊炉膛的意思。
  马兰英这么说,穆红旗就会选就近的一个时间,尽快把这件事情做了。
  其实,那天帮女人糊炉子,穆红旗两个小时都没有干利索是有原因的。但这个原因说起来又不是个什么大不了的原因。一开始,穆红旗只是在埋头干自己手里的活儿,红土泥巴堆在门口,穆红旗脱掉外套,捋起衣袖像揉一团面一样在一片水泥地上揉着那一团红土泥。
  揉着揉着,女人就从屋里出来了。女人对穆红旗说,歇一歇,喝口水吧。
  穆红旗说我不渴。
  说这句话的时候,穆红旗把自己的头抬了起来。他发现女人也把那件罩着屁股的外套褂子脱掉了,一件米黄色的毛衫紧紧地裹着女人的上身。穆红旗发现这个脸上看上去不怎么样的城里女人,身板子倒是十分耐看啊。穆红旗的眼睛当时仿佛被一股怪光射过来扎了一下,他猛地垂下头去。
  穆红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胸脯上那两块东西挺得实在太高了,像夏天早上两只刚刚拱出地面的尖蘑菇。
  女人弯下身子跟他说话的时候,那两个尖蘑菇差一点就碰到了他。接下来,穆红旗干活的速度明显减慢了。
  炉子糊完以后,女人十分满意。
  女人说,看不出来呀,你糊炉子是一把好手呢。
  穆红旗说,马马虎虎吧也就。
  女人端来一盆温水,叫穆红旗洗手上臂上的红泥巴。
  一盆水洗红了,女人倒掉,又端来一盆。
  女人看着被穆红旗倒扣过来的炉子说,为啥要把炉子倒过来呀。
  穆红旗说,这样倒扣着晾几天,膛里的泥就不会走形了。
  女人听了,就轻轻哦了一声。
  穆红旗把手洗完了,女人递给他一块散发着香味的毛巾,穆红旗都有些舍不得用它擦自己的手,但也舍不得马上丢开它。
  穆红旗穿好外套的时候,女人就说了那句话。她说,今天实在没钱,大哥,过两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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