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黑庄稼

作者:刘庆邦




  公爹让田玉华抱着孩子先回去,说你娘在家里不知急成什么样儿呢!这个人是谁?我得跟他谈谈。田玉华说:他是机电队的胡师傅,小本他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们在一个队。走到这儿碰见了,他跟我说了几句话。田玉华不想让公爹找胡修良谈话,她觉得这是她个人的事,她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不愿让公爹插进来干涉。别看她对胡修良印象不是很好,也没对胡修良做出任何承诺。但公爹要郑重其事地跟人家谈话,恐怕有些不妥。她还担心两个男人谈崩,会争吵起来,或扭打起来,那样就更丑,影响就更坏。可是,她没有理由阻止公爹跟胡修良谈话,她要是阻止,好像她偏袒胡修良似的,会增加公爹对她的疑心。没办法,田玉华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了。她没有一直走回家去,走了一段,在一个土坎上坐下开始喂孩子。一边喂孩子,一边听着坡那边的动静。
  要说胡修良没眼色,也不完全是。田玉华的公爹一出现,胡修良就认出了他是谁,胡修良故意不走。他把杂志打开,翻了一下,看到那篇文章还在,就把杂志合上了。他在豆子地边采到一朵小兰花,刚要举起花梗把兰花欣赏一下,并闻闻有没有香味,想到有一支歌告诫的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遂把兰花扔掉了。他对自己说:我干吗要走,我一不偷,二不抢,是光明正大的。我死了老婆,田玉华死了丈夫,我对田玉华有好感,我们为什么不能重建一个新的家庭?田玉华的公爹反对田玉华改嫁,这是肯定的。他要把田玉华娶到手,迟早会遇到田玉华的公爹这只拦路虎,不是他把“老虎”赶走,或把“老虎”打死,就是他被“老虎”吃掉。反正一场交锋是免不了的。迟交锋不如早交锋,他倒要看看这老家伙有什么招数儿。
  苗心刚从坡顶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胡修良心里和身上都有紧缩,不知这个人要把他怎么样。苗心刚的身份是农民不错,但他读过初中,参过军,当过代课老师,是有一定文化水平的人,也是见过世面胸中有些丘壑的人,他对胡修良打的招呼是:小伙子你好!胡修良始料不及,也说你好。苗心刚说:我是苗壮壮的爸爸,苗壮壮去年冬天井下瓦斯爆炸时殁了,殁了快一周年了。胡修良说:我知道,我和壮壮是一个队的,我们两个是好朋友。苗心刚说:是好朋友就好,我就不说什么了。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就壮壮一个儿子,儿子下面就小本一个孙子,等于两辈儿都是单传。现在我一门心思都在孙子身上,孙子的命就是我的命。要是孙子保不住,我这一门人就算绝户了。人活来活去活什么,不就活个后代人嘛,要是连个后代人都留不住,自己的命活不活都没啥意思。他这样说着,声调低沉,眼睛几乎有些要湿的样子。这又是胡修良没有料到的。他准备的是人家跟他过招儿,他接招儿;人家向他发出质问,他对人家进行反质问。对这个从农村来的、穿戴不是很讲究的人,他觉得自己在理论方面有一些优势,必要的话,他还要给人家讲讲人道主义、人性解放和当前的形势。可人家跟他说的是人情、人伦和世故,没有超出家常话的范围,他准备的那些理论一时插不进去了。不仅如此,他的情绪像是在不知不觉间受到感染,也把他的工友苗壮壮回忆起来了,他说大叔,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别说你了,作为苗壮壮的好朋友,对于壮壮的遇难,我心里也一直很难过。难过怎么办呢,谁都没办法。矿上这次遇难的矿工又不是壮壮一个,我劝你还是想开点儿。我没有别的意思,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困难,要是有困难的话,让她只管说话。壮壮不在了,还有我们大家呢。苗心刚不会相信胡修良说的话,什么在这里碰上田玉华了,胡修良明明在田玉华后面尾随着,尾随到这里,两个人才站下了。要不是他抱着小本及时赶到,弄不好两个人的尾巴已经碰在一起了。煤矿旁边有一家废弃的水泥厂,厂里遗留的有一座烧水泥的高炉,还没有炸掉。高炉相当高,加之建在半山坡上,比矿上的井架和圆筒煤仓还要高。田玉华每次一走出家门,他都快步登上那座高炉上边的平台,看看田玉华到底到哪里去。因为高炉的高度在周围的建筑物中是超拔的,只要他登上高炉的平台,四周的景物及人物和动物的活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哪怕田间小路上跑过一只土黄色的野兔子,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平台上方是半封闭的,只留有一些不大的窗口,他站在窗口里面的暗影里,能看见下面的人,下面的人却看不到他。这就是田玉华一次次回头却看不到他的原因,也是他给田玉华说了谜语,田玉华猜不到谜底的原因。他对胡修良更不会说破谜底,只话里有话、绵里藏针地说:听你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看来你是一个重友情的人,也是一个讲道德的人。我谢谢你,我替我孙子谢谢你,我们全家都谢谢你!胡修良说:不用谢,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没啥可谢的。坐在这边的田玉华,把奶头子塞进儿子的嘴里,张着耳朵往那边的坡下听。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一声鸟鸣,还听到沟底的村庄传来的一声驴叫,却没有听到人吵架的声音,看来这两个男人都克制着,没有发生冲突。她这才抱起儿子,回家去了。
  
  三
  
  苗心刚和妻子私下里制定出一个计划,要带着儿媳和孙子回老家去,给儿子苗壮壮烧周年纸。儿子是去年十二月十日遇难的,再过十来天,儿子去世就一周年了。儿子去世后,由矿上统一安排,与别的遇难矿工一起,穿上同样的服装,分批进行火化。遗体火化后,矿上配送给每位死者的骨灰盒也是同样的规格,都是那种黑色明漆小木盒。骨灰盒精致是精致,但苗心刚觉得盒子太小了,儿子躺在里面胳膊腿儿都伸不开,太憋屈了。所以他把儿子的骨灰盒带回老家,为儿子买了那种老式的红松木棺材,在棺材底部铺了新褥子,把骨灰撒在了褥子上,带领儿媳、孙子为儿子举行了安葬仪式,把儿子埋葬在他们苗家的老坟地里。说是他和妻子共同制定的计划,其实主要是他的主意。制定这个计划,苗心刚出于两方面的考虑,或者说主要有两个用意。一是让田玉华暂时脱离一下矿上的环境,免得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继续骚扰田玉华。那天听了胡修良一番表白,他说的是他放心了,实际上他一点儿都不放心。将近五十年的人生经验,他一见胡修良戴着一副有色眼镜,好像眼睛后面还长着眼睛,就觉出那小子不是一个正道人。胡修良打的是关心田玉华的幌子,实行的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把戏,他拜着拜着,就把鸡给拉走了,或者把鸡吃掉了。据苗心刚的观察,想打田玉华主意的不止胡修良一个,田玉华从矿上的农贸市场走过,不少人流露的都是黄鼠狼一样的目光。这当然不能全怪那些男人,田玉华本人恐怕也有一定的责任。俗话说黄鼠狼爱咬病鸭子,田玉华或许带出了一些病相,散发一些气息,被那些嗅觉灵敏的人嗅到了。他让田玉华跟他一块儿回老家去,给他们来个十三不靠,看他们还拿什么和。第二个用意,他想通过给儿子烧周年纸和对儿子的祭奠,保持和增强儿媳田玉华的人妻人母意识,让田玉华记住,她的丈夫苗壮壮虽然不在了,但她还是苗壮壮的妻子,小本的妈妈,老苗家的儿媳。田玉华最好还是兑现自己的诺言,守住自己,一心一意把小本养大。
  这个计划只能由公爹苗心刚对田玉华说出来,万万不能由婆婆说。在给苗壮壮办后事期间,婆婆与儿媳产生了很深的裂痕,或者说已经结下了仇气。儿媳几乎不能听见婆婆说话,好话歹话都不能听。无论什么事,只要由婆婆说出来,田玉华必定打顶板,事情一准砸锅。所以他们虽然同吃一锅饭,婆媳基本上互不搭腔。然而,当苗心刚对田玉华说出计划时,田玉华也不同意。这天,苗心刚抱着孙子小本,手指着靠墙放在桌子上的苗壮壮的遗像,教小本喊爸爸。这张遗像是苗心刚特意到照相馆里放大的,长一尺半,宽一尺三。他给遗像罩了玻璃,镶了金边雕花木框,木框上方搭有黑色绸带,并用绸带扎了一朵硕大的花。除了木框上方正中有黑色花朵,他还让妻子用白纸扎了两朵白花,分放在遗像下方的两个角。遗像很显眼,只要来到他们家,一抬眼就把苗壮壮的遗像看到了。苗心刚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儿子不在了,但儿子的位置不能空缺,他必须在这个家里给儿子一个显著的位置。他教孙子对着儿子的遗像喊爸爸,也是百年大计。从孙子刚会吐一个字起,他就指着遗像说:这是你爸爸,来,喊爸爸。他没有教小本喊爷爷、奶奶,也没有教小本喊妈妈,只教小本喊爸爸。他用灌输的方法,反反复复把儿子的形象灌输给小本,要让小本从小就树立起爸爸意识,只认这一个爸爸,别人都不能代替这个装在镜框里面的爸爸。苗心刚的耐心灌输取得了成效,小本终于喊出了爸那个字眼儿。当小本第一次喊爸爸时,苗心刚感动得喉头发噎,差点儿替儿子答应出来。回想起来,壮壮第一次喊他爸爸时,他都没有这么感动。现在小本喊爸已不成问题,只要他指着遗像问这是谁,小本就叫了爸爸。每当小本叫了爸爸,他就高兴地把小本又举又亲,说回答正确,一百分。本本真乖,真懂事,真是爷爷的好孙子。这天高兴之余,他装作顺便对田玉华说:小本他爸爸去世一周年的日子快到了,过几天咱一块儿回去给小本的爸爸烧周年纸。田玉华说:谁想回去谁回去,反正我不回去。小本也不回去。在公爹夸小本是好孙子时,田玉华瞥见婆婆也瞅着小本咧着嘴乐。婆婆一高兴,她就不高兴。她把小本从公爹手里要了回来。对于公爹老是教小本对着玻璃镜框里的相片儿喊爸爸,田玉华嘴里不说反对,心里也有不同看法。一个人不管他生前如何,一死就变成了鬼。让一个不懂事的娃娃成天对着鬼叫爸爸,是不是太过分了。田玉华还听说,小孩子的眼睛都是真眼,神眼,不可让小孩子照镜子,一照镜子就能看到小孩子自己的前生。罩在相片儿上的玻璃也有一些镜子的功能,也能照出人影儿,小本要是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前生,把孩子吓坏了怎么办。苗心刚说:给小本的爸爸烧周年纸是一件大事,必不可少。他的坟在老家埋着,咱们要是不回去,就没人给他烧纸。田玉华说:谁说不烧周年纸了?没人说不烧周年纸!有几个家属跟我约好了,我们准备那天到井口去烧纸。我听人家说,井下的路曲里拐弯,往哪儿走都是黑的,壮壮他们在井下还迷着路呢,他们的魂儿还都没出来呢,要烧纸只能到井口烧,得连着烧三年纸,才能把壮壮的魂引出来。田玉华不愿回老家,是害怕公婆和老家的人再折腾她,也折腾她的孩子。去年回老家往苗家老坟里埋苗壮壮的骨灰时,她和孩子已经被折腾了一回。她腰里系了麻披子,头上顶了整幅的白布,身上穿了重孝。小本不会扛幡,她得替小本扛。小本不会摔丧盆,她得替小本摔。村里的两个妇女架着她的胳膊在前面走,青壮男人们抬着苗壮壮的棺材在后面走。每走几步,她都要按照长辈的要求,回过头跪在地上向棺材磕头。小本头上也戴了孝帽子,全身穿上了生白布特制的孝服,裹得像一个受了重伤的小伤号。小本由婆婆抱着往坟地里走。送葬的队伍一路吹响器,放鞭炮,还放那种能发出巨响的三眼铳,大概把初生的小本吓坏了,小本一直哇哇大哭。或许在苗家的人看来,小本大哭是应该的,哭得很好,只有小本不间断地哭,才能显出小本与爸爸的骨肉联系,才能增加生死离别的悲痛气氛。小本挣扎着要找妈妈,要妈妈抱。可婆婆紧紧抱着小本,就是不允许小本找妈妈。那两天刚下过大雪,老家一片冰天雪地。小本喝了寒风,吸了凉气,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她和公爹连夜把小本抱到乡医院打了半夜吊针,小本才渐渐退了烧。苗心刚认为儿子的魂还在井底没出来的说法是瞎说。据说人的魂如—缕烟,如一朵云,轻盈得很,是往上升的。苗壮壮的魂早就应该从井口升出来了,在他的肉身没被抬出来之前,魂就走到了前面,回到了家里。不过苗心刚没有再说话,没有讲必须回老家烧纸的道理。话不能太赶话,后面的话赶得急了,前面的话回头咬一口,容易把事情闹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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