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教子

作者:温亚军




  一
  
  这次,庄晓然不回家不行,她父亲去世了。
  父亲的后事,得庄晓然来张罗。芙蓉里的左邻右舍,谁不知道庄家老三才是他们家的主心骨。这两天,女主人黄雅琴心慌意乱地站在门口,张望着巷口,等着小三子庄晓然回家拿主意呢。
  庄晓然在街巷口刚下出租车,街坊邻居们停下手中的活计,脖子伸得比大雁还长,望着庄家的这个核心人物,他们在心里猜想着,庄晓然会给她父亲办个怎样排场的葬礼,能搞出什么新花样来。庄晓然在芙蓉里人的心目中,绝对不同于一般,她大学毕业后嫁了个省城的丈夫,成了真正的省城人,每次回芙蓉里,像个官太太似的旁若无人,看上去与大家、与芙蓉里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这次,庄晓然叫大家很失望,没有锃亮的小轿车送她回芙蓉里,她是坐了四小时火车又坐出租车回的芙蓉里。关键,还是没看到庄晓然的那个省城丈夫随她一起回来。这怎么行?老丈人去世,女婿怎么能不回来奔丧呢?这不符合芙蓉里的规矩,乱套了。更重要的是,庄家老三居然没穿白孝服,除她那张脸有点白外,身上再找不到一点白色来。她穿着一身黑西装,还戴着墨镜,墨镜很大,几乎遮住她半张脸,这就使得没人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芙蓉里的人猜测,一定是庄家老三过于伤心,不想让大家看到她哭过的肿胀的眼睛吧,这还能叫芙蓉里的人理解。但庄家老三的打扮太特殊,这种黑色的孝子装扮,只有港台电视剧中才有,芙蓉里的街坊受传统观念影响太深,对此种孝子装束还不能接受,甚至扎伤了街坊们的眼球,他们撇着嘴望着这个与众不同的孝子,从街道巷口到她家大门口,没遮盖住的半张脸还紧绷着。更要命的是,庄晓然没像别的孝子,一进街巷口就扯开喉咙大声痛哭,告诉家人孝子来了。庄晓然的沉着和冷静叫街坊们摇头不止,都什么时候了,庄家老三还要与众不同,要是修自行车的老庄头还能看到,不知作何感想?
  不哭就不哭吧,庄家老三受过重点大学教育,如今又在省城科研单位工作,她的做派自然是省城人的做派,哪能和小地方的人一样呢。庄家的老五庄晓虎自然有不同于芙蓉里人的想法。庄晓虎性格温顺,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女孩子,他是庄家唯一延续香火的男丁,从小生活在三个姐姐的庇护下,他很本分,从来对三个姐姐言听计从,尤其是对这个上过重点大学的二姐,更是敬畏有加,从不敢说个不字。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庄晓虎恭敬地把二姐迎进家门。
  庄晓然兄妹五人,只有最小的老五庄晓虎还没正式结婚,但已经和女朋友在外面买房,早搬出去同居了,另外四个都有了各自的安乐窝,他们不太喜欢自己的出生地,没一个随父母住的。父亲病重期间,庄晓然只回来过一次。当初,她打算接病重的父亲去省城治疗,父亲死活不愿意去,那时,她和丈夫陈家豪的感情也出现了危机,她当时的心思全在怎么挽救自己的家庭上,最终她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母亲黄雅琴一见庄晓然的面,像看到救星似的,遂放悲声,三儿你可回来了,都等着你呢。说着一抹眼泪,往女儿身后一看,哭声戛然而止,惊诧道:怎么,家豪没跟你一起回来?
  问到女婿,见女儿脸色不好看,母亲意识到什么,忙转移话题,三儿,只要你回来就行,这下,妈心里就踏实了,这两天,老觉着有什么东西拽着我,要把我扯离这个家似的,我担心是你爸一个人在那边太寂寞,舍不下我,想我了,要我去和他做伴呢。母亲边说边哭,从床角扯过一件白孝衣,要往女儿的身上披。庄晓然没防备,受了惊吓,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不让给她披孝布。
  还是披上吧。母亲抽着鼻子说,街坊们都看着呢,出出进进会有闲话的。你总算是从芙蓉里出去的。
  庄晓然说,偏不做这个样子给他们看,爸爸活了一辈子,什么时候被他们瞧起过?我就是要用我的方式让他们去看去议论。我还要给爸爸办个厚葬,叫他们瞧瞧,庄家早就不是以前的庄家了。
  听着这话,黄雅琴心里很宽慰,这个叫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小三子,没叫她失望。她止住哭,拧了把鼻涕抹到鞋帮,手正要往衣服后襟上擦时,庄晓然及时地递上纸巾。黄雅琴脸红了一下,换了别人这个时候给她递纸巾,她脸上会挂不住,但这是在省城工作和生活的小三子,黄雅琴不敢有半点脸色或者怨言,小三子的生活习惯与她这个母亲,还有芙蓉里的人是有天壤之别的,不然,小三子怎么会成为芙蓉里标杆一样的人物呢。黄雅琴默默接过纸巾抹了抹手,又去擦眼睛。
  庄晓虎跟在庄晓然的后面说,姐,爸爸的遗体还放在医院太平间的冷藏柜里,每天得交二百块钱冷冻费呢。出生在女孩多的家庭里,又被众多的姐姐压制着,庄晓虎的性格里少了些阳刚之气,说话做事优柔寡断,带点女孩的柔弱,就连说话都轻言细语,动不动还显出羞涩来。
  庄晓然不满地看了弟弟一眼,不就二百块钱么,急啥?爸爸这辈子不容易,没享过一天福,刚六十出头就走了,太亏。生前咱们没为他好好尽孝道,这回可不能再亏他了,我想给他开个追悼会,搞个遗体告别仪式……
  三儿,母亲打断女儿说,你爸只是个修自行车的,不是啥名人,更没当过一天官,咋能开追悼会?追悼个啥呀?难不成追悼他修了这么多年的自行车?
  庄晓然说,妈,我就看不惯你这样,总把自己不当回事,修自行车咋了?谁规定修自行车的就不能开追悼会?就不该受人尊崇?我偏要开呢!这事我来联系,你们开始筹备吧,该请的人都得请,可别漏掉谁。哎,他们呢?怎么不见老大呀,他不在情有可原,可大姐呢,还有四妹,她们干啥去了?自己的亲爹去世,疯到哪儿去了?
  母亲说,三儿快别这么说,你伤心过了,糊涂了吧,四儿都七个多月的身子,挺个大肚子出行不方便。你大姐去给你爸看寿衣了,她走不快,你爸住院后,我啥心思都没了,就没好好吃过几顿饭,亮亮在我这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我可怜孩子,叫你大姐带着照顾他,到哪里她都得带着亮亮,怕她出个啥闪失,没法向你交代。
  一提到亮亮,庄晓然不吭声了。亮亮是庄晓然与第一个男朋友生的。他是她大学的同学,家在省城,条件比较优越,他父亲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庄晓然当初就是看上了他的这个家庭。她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女孩,家里父母没一点地位,从小,她就对人情世故看得很通透,所以,对追求她的男孩,她一眼看过去,首当其冲的是对方的家庭背景。那时的庄晓然端庄典雅,落落大方,一点也没小地方出来的自卑和敏感,加上她的勤奋好学,着实吸引了不少男孩子。当然,她也不是那种唯身世是从的女孩,如果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她也不会轻易和那个男朋友同居的。大学毕业,庄晓然通过恋人家里的关系,顺利留在省城,进了一家科研单位工作。她与男友同居了一年,俩人的感情一直很稳固,下一步顺理成章就是结婚生子过日子了,可就在他们开始谈婚论嫁时,出现了一些矛盾。说起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在庄晓然,她一直惦记着芙蓉里的父母,想着有朝一日把父母接到省城与自己一起居住,想叫他们离开那个肮脏、狭小的芙蓉里,让父母彻底脱离底层生活,过个高质量的晚年。可是,在芙蓉里住了大半辈子的父母却不愿意离开那个老窝,庄晓然没法说服他们,就想用另外一种方式报答父母:她要给父母重新盖座房子。这个想法父母没有反对,盖座新房子也是他们很久的愿望,但前些年,几个正在成长的孩子,一份低保,再赚几个修自行车的辛苦钱,能把全家的温饱和孩子们上学的费用解决掉,已经相当不易,至于盖新房,一直留在梦里。如今最值得骄傲的小三子要给他们实现这个梦,岂能不愿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芙蓉里哪有出嫁的女儿给老子盖新房子的?他们会成为第一个,看谁还敢再轻视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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