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本色

作者:秦 岭




  赫——赫——赫呸,赫赫——呸。声音短促、沉闷而压抑。老校长孙留根正在吐痰,他分两次使劲把痰吐了出来。他从容不迫的模样掩盖着旁人难以察觉的诡秘和慌张。他尽量把咳痰的声音挤压得很小,不像是从嗓子里倒像是直接从肺里咳出的声响。
  孙留根有哮喘病,这是吃惯了粉笔末的山区教师常见的职业病。他平时吐痰可不是这个样子,譬如他端坐讲台上主持全体教职员工会议时,吸过几支廉价的劣质香烟后,嗓子眼里就传出沙哑的咕噜声,人家就知道哮喘病患者孙校长要吐痰了。窗户是敞开着的,山里的阳光若无其事地挥洒进来,抚摸着大家专心致志的脸。孙留根把脸朝窗户一转,饱经风霜的老脸就被阳光梳理得沟壑分明,老花镜的镜片生硬地折射着炫目的光芒,两片瘦嘴皮叫劲儿似的朝里一翻卷,又迅速嘬成鸡屁股眼儿状,随着哧儿——一声呼啸,只见银光一闪,一口浓痰化作一条弧线飞射而出,嘭地一声,惊起一地饥饿的苍蝇和毛毛虫。吐痰并不影响孙留根用原汁原味的浓重西部地方口音所做的讲话,逻辑照样缜密,思路照样清晰,引经据典照样准确无误,部署工作照样切准要害,和平时一样富有感染力和说服力。
  但是刚才这口痰是分别吐进两只杯子里的。
  杯子是圆形多棱几何形状的玻璃杯,工艺是最传统、最大众化的那种。玻璃的本色应该是透明的。孙校长办公室的杯子大概是尖山中学的老资产了,从杯底到杯口早就被岁月和浓茶洇掉了本色,呈暗褐色。杯底很厚,朝里凸出许多。吐进去的浓痰从凸处四下漫开来,就在杯底粘了一圈。即便是火眼金睛,打死也不会察觉盘踞在杯底的秽物。
  谢开远当时就大吃一惊,差点儿就不顾身份地喊叫起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孙校长如果不是吃错了药,那么就是犯神经了。作为从城里下派到这贫困山区支教的校长助理,面对这个新鲜、陌生的环境,他始终有着探险者一样的好奇和敏感,正是这种好奇和敏感,使他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孙校长往杯子里吐痰的历史性镜头。他万万没有想到孙校长会把痰吐进杯子里,而且吐得那么坚决、狡猾而又惬意,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似的。这与孙留根在会客室接待乡联防队员时的表情简直判若两人。
  刚才,也就是大约一分钟前,孙留根临出会客室时,脸上还写满无比真诚的微笑,十分客气地对三位联防队员说,各位坐好,坐好!来了,就多歇一会儿,干你们这行的,我们当教师的最理解,累啊!
  边说边抓起两个喝得只剩下茶根的杯子。左手一个,右手一个。已经满手了,又试图把第三个杯子夹在两个杯子之间。谢开远赶紧不失时机地把第三个杯子抢过来。
  孙校长却执意不肯,说,你陪陪郝队长和几位弟兄,顺便熟悉熟悉。我们和联防队的同志,无论感情上、业务上,可真叫同志加兄弟啊!
  但谢开远执意抓紧那个杯子不松劲,不是非要帮校长一把,而是骨子里实在不愿给这些联防队员当陪客。谢开远早就听教师们倒过苦水,自从教师们被乡政府摊派了深入农户征收税费的任务后,教师们就不得不和联防队打上交道了。教师们挨家挨户催收这个税那个费时,都是郝队长他们全副武装在后面压阵。教师们对联防队的态度十分矛盾。如果没有联防队撑腰,教师们就有可能被农民连踢带打地赶出来,催收任务就得泡汤;反过来,教师们对联防队在农民面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架势,又实在看不惯,如鲠在喉。每次行动,表面上对郝队长他们尊着敬着,一返回学校,就和村民一样,骂联防队员的祖宗十八代。
  校长拗不过谢开远,只好作罢,径自出门。谢开远赶紧跟随其后,学着校长的样子,把茶根清理出来,倒进干瘦的菜园里。
  谢开远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了孙校长往杯子里吐痰的惊人之举。
  谢开远不得不叹服孙校长的定力,堂堂一校之长,在农村也算是个顶极知识分子了,往杯子里做了龋齿之事,竟然伪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又朝会客室里热忱服务去了。谢开远推测,校长可能在沏第一轮茶水时就已经往杯子里吐过一次痰了。而自己到会客室服务时,赶上的应该是第二轮。校长既然是为了实施往杯子里吐痰的战略企图,当然就不希望给他提供协助服务的机会。
  几乎是在一刹那,望着校长——这个全省优秀园丁奖获得者、全地区农村十大教育明星荣誉称号获得者、职称要比他高两级的老者瘦弱、佝偻的背影,谢开远的脑子仿佛突然开窍了,就像一场飓风夹裹着强大的雷电从阴云密布的海面上疾掠而过,瞬间掀起了无坚不摧的滔天巨浪,把他所有的脑细胞都激活了。是啊!我谢开远,不是也恨郝队长他们吗?
  自己手里还有一只杯子呢。
  他也想吐痰。往杯子里。
  赫——赫赫——赫,赫,赫……
  他努力清了清嗓子,让气流从嗓子和肺里回荡,他想把最浓的痰从肺里逼出来。谢天谢地!还真有痰。痰确实被他搜刮到了,沿着喉咙,挤到舌尖,只要把杯口搁在嘴边,就差一声呸了。杯口其实已经被下意识地搁在了嘴边,空洞洞的,像一只圆睁的独眼,充满某种恐惧的渴望和期待,同时又显得无助和委屈。杯子只是服务人类的渺小物体,是一种最普通的叫做玻璃的材料做的,构成玻璃的基本元素叫硅,是一种用途极广的东西,服务于人们生活的许多空间,反而往往被人们忽略。谢开远想,如果杯子是灵性之躯,张着那么大的一只眼睛,一定有很强的穿透力,它能把所有使用过它的芸芸众生的五脏六腑看穿、看透吗?
  谢开远继续着吐痰的努力。但是,舌尖上的痰,却不听使唤地在上下腭之间、在舌头周围、在牙缝里左缠右绕,就像一块黏度超常的口香糖,竟然吐不出来。
  呸——终于吐出来了。
  出来是出来了。痰直奔杯口而去的一刹那,谢开远却闪电般地让杯子躲开了。地上,两只辛辛苦苦搬家的蚂蚁来不及躲闪,祸从天降,小生灵在苦难中挣扎。
  谢开远这才发现,他浑身早已大汗淋漓,像从城里的桑拿室里去了一遭。有风从对面山梁上刮过来,在破旧的校园里毫无顾忌地撒欢儿。谢开远打了个寒战,这是他开年来第一个寒战,他这才意识到,支教的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经立秋了。
  他咬牙切齿地嘟哝了一句。他是狠狠地骂了一句混蛋的,是骂自己。他暗责自己,怎么连校长一丁点儿的勇气和魄力都没有。好不容易清出的痰,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真是有贼心没贼胆啊!他有些恼,恼自己还是太年轻,既可以说是见识少,也可以说是城府浅。
  谢开远端着清完茶根的杯子——三个杯子中唯一相对来说比较清洁的杯子,重新回到会客室的时候,校长已开始沏新茶,他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十分娴熟地抓起一撮茶叶,优雅地放进两个杯子里。飘零的茶叶瞬间就在杯底形成了厚厚的一层,就像是给痰的沼泽里铺上了一层棉被。开水倒进去了,冲击力使茶叶像苍蝇一样在杯子里快乐、快速地旋转。痰肯定也被冲起来了,肯定也在快乐、快速地旋转。谢开远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化学系,在化学老师眼里,这杯茶如果不是被叫做悬浊液,那么,肯定应该是叫乳浊液的。
  只可惜,这样的液体只有两杯。谢开远有些后悔真不应该帮校长这个忙,事实上帮了个倒忙,既打乱了校长的战略部署,也使自己刚才的服务太有些不划算,而且还庸人自扰地虚惊了一场。
  请继续喝茶,喝茶!校长朝郝队长他们客气着。
  谢开远只好为最后一个联防队员沏了茶。那小子竟然傲慢地连一声谢谢的话都没说。谢开远意识到,联防队员都是围着乡政府领导转圈圈的小喽啰,大小也算是在官场上混的人物。官场是最讲究规格的地方。他沏的茶当然没有校长沏的茶规格高了。
  敬人者人恒敬之。郝队长理所当然需要表达一下礼貌,他似乎犹豫了一下,说,谢谢校长!您沏的茶,颜色不错!
  孙校长笑着说,茶杯都没本色了,咋能看出茶的颜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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