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可恶的水泥

作者:钟正林




  品能东盯西看,当然是鼠头鼠脑的,做贼哪敢开灯哪!
  借着窗子上射进来的昏黄灯光,品能看清楚了长方形玻璃茶几上红色的电话,一块豆腐干样的手机电池。电池下压着一沓小钞,很凌乱。品能心咚咚地跳着,耳朵却伸向这家主人的房子外面,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点零钱有多少,还不够小馆子吃一顿呢!一般人放钱都是放在卧室的衣柜里,或女人梳妆台里,保管得很好,哪有把大钱随便放在外面的。品能起身,尽管散发着水泥味的衣服里的那颗心咚咚咚咚地跳着,强烈的欲望还是牵着他往卧室里走。边走两只耳朵边伸向门外,门外的风吹草动都尽在自己掌握之中。经过了一个窄小的过道,就那么一摆手远,有两扇门,一扇门上贴着动画片中的机器金刚,一扇门上贴着幅风景画日历。机器金刚显然是孩子住的。品能朝贴风景画的门走,他想要是门是锁死的,他就用自己随身带的铁榔头将门锁砸了。走拢门边,扭动锁龙头,嘿嘿——没锁。一声轻响,门开了。品能同时也听见了屋外的脚步声。他心咚咚地猛跳了两下,伸向屋外的耳朵高度紧张,仔细捕捉,楼梯上的确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很明显,这家的主人回来了。
  品能如一只惊惶的鸟。
  品能三两步蹿到先前上来的厨房的窗子边,向下一看,虽是二楼,还是有几米高的。他手指攀住窗沿,又移下来,转身走到客厅茶几边,把那沓小钞连同豆腐块似的手机电池一起塞进裤兜里。做贼是忌讳空手而归的。品能心跳得厉害,快要跳出散发着水泥味的脏污衣服了。攀上窗沿,昏黄的街灯下,真的还是有点高。他想顺着来时那根生了锈的铁管子梭下去,像攀爬上来一样。可那咚咚的脚步声愈来愈响,就在左脚搭上窗沿时,门上响起了钥匙转动锁孔的金属声。一阵惶恐,心真的是要咚咚跳出来了。形势逼人,已不容许自己多想。品能将铁榔头哐当甩下去,双脚一弹,身体一纵。昏黄的街灯里,一个黑影就蓬的一声落到了水泥地上,坚硬的水泥地发出闷响,接着哎哟一声,黑影不敢大叫。尽管右脚一阵钻心疼痛,不能逞力,他还是强忍着,嘴巴都要咬出血来,那疼痛的脸色和眼睛里的痛苦状态只有夜色才知道。昏黄的街灯和闷热的夏风听见了他心里的谩骂,狗日的水泥,坚硬如铁的水泥!要是乡村和软的泥土,品能敢说,自己这样跳下去,屁事也不会有。
  就在听见金属锁响,身体纵下,脚落在水泥地上的一瞬,品能感觉全身猛烈地一阵抖动,像骑在自行车上的身体被自行车驮着下坡时,疾驰的自行车猛然撞在一个凸起的石头上又落下去的那种抖动,脑瓜皮都快要崩离脑壳的那种抖动。品能听见了自己的小腿骨在肌肉中的断裂声,像田边的甜玉米秆被放学的孩子咔嚓一声折断,又像阳光下的干树枝噼啪一声踩断。品能哪敢久留,一只手提着榔头,脚一跛一跛的,往夜色中走去。沉沉的夜色和闷热的夏风听见了他的咒骂,狗日的水泥,我到底跟你有好大的仇,你跟我两个翻筋倒怪的!
  接下来的事情是可想而知了,品能跛着脚到印月井的陈氏骨科,运气还不是很孬,陈氏骨科有值班医生。又遭钱又受痛,接断骨,上夹板矫正;品能的右脚膝关节以下的小腿裹上一层白纱布,右小腿当然是完全麻木的,靠着肘下的两根木拐杖支撑活动。这真的叫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自己在川兴水泥厂打工几个月挣的钱不但全部奉献给了医院,而且到水泥厂做活路都做不成了,只有脚杆好了再说。品能是托了人情才到离家几十里远的这家水泥厂做活路的,原本打算找些钱,修几间水泥砖瓦房,找个婆娘成个家。现在看来是不行了,只有看着别人找女人接婆娘了,只有看着别人生儿育女过日子了。然而这一切品能认为都是那可恨的水泥造成的,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打造这个伟大世界的水泥有关。要不是自己求爹爹告奶奶地到这个水泥厂来做活路,要不是自己翻窗进去想捞点意外之财,逃跑跳下去的地方不是坚硬如铁板的水泥地,自己的右脚怎会摔成骨折呢!
  
  一
  
  青牛沱在真正的大山里,周围群山环绕,狮子包,八卦岭,大屋基,九峰山,一山比一山高。再往里走就是雪山草地,只有村子里挖药的老年人去过,带上干粮,来去要十来天呢!那些年辰,也就是一九九七年那次特大洪水之前,品能所在的生产队杂木都砍得差不多了,品能天不见亮就背上窖柴刀沿着马槽岩往黑龙池山上爬,碗口大的杂木都找不到,沟坎岩边,只剩了些弯头纠拐的玛桑、青㭎,长得伸展的水冬瓜、木浆子、响泡子、香樟早已被人砍了,漫山只有树桩和未成材的杂木林。遍山的百家竹、龙竹、荆竹子、斑竹也砍得光马马的了。杂木砍下来、放下山,拖出沟,扛到公路上,卖给那些煤老板和矿老板,一两百元钱一米,他们用来做煤洞子矿洞子里的镶木,拱洞子的顶,以免洞子塌顶或松软的地方掉石块。竹子一般是称斤卖,一角几分钱一斤,买竹子的都是关口以外的人,一卡车一卡车地拉出去,再卖给种黄贝木耳和大棚蔬菜的农民,中间商谋取了巨大的利润。这样砍了些年,稍微大点的树子都砍完了。
  要不是肖二娃从门前过对品能的老黑说,你还不去看你们自留山的刺楸树,像是被人砍了,品能一家当真是一点动静也不晓得。品能的娘和老黑跌跟打斗地撵去了,三棵刺楸树中,长得最伸展的两根已被砍了,剩一根最大的母子树孤单单立着,估计是太大,不好砍,容易被人发现,太重了一个人也扛不起走。老黑不开腔,眼二珠子气得兔眼珠子样;包着白头帕的娘这头走那头,那头走这头,声气扯得长抻抻地在骂,狗日的,哪个挨刀砍脑壳的,栽岩绊扑爬的,断子绝孙的,你啥子都不砍,都砍到老子祖坟上来了!你啥子不得了了嘛,是死得火紧了,拿去做火匣子板板吗咋个嘛!骂一阵就骂了,树子砍了就砍了。因为那刺楸树不是只有品能一家人有,砍树的人精灵,将一棵树子刮了皮,裁成几截,原来的刺楸树面目已全非,哪里还认得出来。品能他们这个队顺青牛沱河沟扯起几匹山,九弯十倒拐,五六里路呢!砍树的人随便放在哪里一段时间,你都找不到。
  青牛沱山区的主产是玉米洋芋,主要的收入来源是靠山吃山,就是砍竹子和树子卖。按山里人的老规矩,砍树子都是在白露以后,树子不会生虫,竹子也老瓣,经用。可现在的人是想钱想疯了,砍树和砍竹不分季节,品能想,那样对树子和竹子的伤负有多大。春天树子正在发新苗,蓄势待发的季节;竹子生儿育女发笋子呢;春夏正是它们发家的好时候,刀砍斧劈的,造孽啊!可是别人都在砍,品能总不可能待在家里看着别人找钱吧!人到了这样的时候,良心就已变得麻木了,也无所谓目光短见识浅了。品能想,管他妈的,什么树木伤负不伤负的,大家都在挣,自己又不瓜,不砍白不砍。树子正在发新叶,木浆子、响泡子都结出了褐色的、银白的花籽,一丝丝、一片片,弯弯拐拐的马槽岩沟里,净是好闻的花香味,像香樟树砍飞的香屑儿。沟边的一棵棵树倒下去,白的褐的花籽散落了一地,活鲜鲜的,树子也活鲜鲜的,劈刀砍处涌出银亮的水,那是树的泪呢!品能看着沟边吱嘎吱嘎倒下的一棵棵活鲜鲜的树,和那树兜上冒出的一大片汪湿的水汽,心里就产生了一丝悲戚,但这一丝丝儿悲戚也是短暂的,和自己砍倒一片百家竹,扎成拨,哗啦一声冲下山,人紧跟着竹子冲过的动静猴猴子样跑下山,沿途所看见的一槽一槽的百家竹笋被竹子冲倒冲断冲烂所产生的一丝丝儿怜悯的悲戚差不多。
  但那只是极其短暂的,树子竹子毕竟与人不一样的。人这个东西,确实也怪,只要不是他们自己,其他异物都是他们猎杀的对象,猪啊牛啊鸡啊马啊树啊竹啊还有土啊石啊水啊,他们如果需要,都会大开杀戒的。现在的人心肠越来越硬了,对于自身之外的悲愤事情过错事情都不会产生啥子同情怜悯,更不要说悔过了。这样的砍法真的是造孽,可惜!如果竹子秋后来砍,山上的杂木树子再长几十年,有计划来砍,该是件多么好的事情,这样子,正像是十五六岁的闺女长身体的时候,就把人家糟蹋了,确实造孽可惜啊!但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丝丝儿,也只是那么短暂的一丝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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