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2期

罗坎村

作者:袁劲梅




  我虽然说了“不行”,但罗清浏就像我说了“行”一样,第二天就在我的屋子前种花剪草。买的花全是一串红,矮枝上拖着一个一个小红嘴。罗清浏说:“一个红嘴一个吻。不吻情人就吻妹妹。”这话儿说出口,脆生生的,像罗坎“江湖”上卖的洋花萝卜。
  接着,罗清浏又以一个父辈的身份开始管我儿子,说人家裤脚拖到地,裤腿太肥,走路不像士兵。我儿子说:“我为什么要像士兵?我不是你,不是你儿子,我不要像士兵。我是我自己,我想像迈克尔•乔丹,像大鲨鱼和科比。”罗清浏说:“你个子这么矮,打不了篮球。做选择要实际。要不然长大找不到工作。”
  罗清浏教育孩子的方式和“石壕吏”没大区别。这不就是“石壕吏”要帮我找男朋友的原因吗?我赶快把儿子打发出去玩儿,免得罗清浏再说下去,伤了孩子的自信心和想象力。我只要儿子健康、快乐、博爱。十岁不到就要他想“找工作”,我要他当童工呀?
  
  罗清浏在我家住了三天走了,我家的“小油瓶”对他的态度很暧昧。所以到他走,我和他的关系依然保持在坐在柴堆上聊天的水平。可是等他走了一阵子之后,老邵打电话来,用长兄一样的口气问我:“我对你的苦心开花结果没有?”这时,我才觉得也挺想罗清浏的。毕竟知根知底,年纪相当,是同一代人呀。
  之后,老邵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支支吾吾地谈些结婚恋爱的事,明着是问我和罗清浏的进展,实则是想告诉我他自己的什么故事。后来,终于说白了:他想追他们牧场里的一个洋女孩儿,问我怎么看。我说:“好呀,你长得是典型的中国人模样,洋人要喜欢中国人,一定喜欢你这种模样的。”老邵很受鼓舞,就放开手来追了,还同时鼓励我:“爱情不是想,是行动。给罗清浏打电话写情书呀!”
  老邵看中的是一个从伊列湖边来的美女季妮。从他寄给我的照片看,季妮的漂亮是那种简单的漂亮。眼睛蓝,蓝得像眼睛;鼻子直,直得像鼻子;嘴巴红,红得像嘴巴;头发长,长得像头发。漂亮还需要什么?有季妮的简单就什么都有了。季妮对老邵一笑,老邵就中了邪,从此,鞍前马后跟着季妮。老邵情趣一恢复,立刻就不是等闲之辈了。他老邵戴维邵除了会养老鼠,还会画画,会拉胡琴,艺术修养是有的。老邵对我说:“刚到牧场,看见那些奶牛,都是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模样。有了季妮后,就是想起从前实验室里的老鼠,也个个都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在这样丰富的想象力的刺激下,老邵的艺术才能像白馒头一样发起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他有时拿一把胡琴坐在草原上,一遍又一遍地拉“梁祝化蝶”;有时又支起画架子,涂上一片黄灿灿的小向日葵,远方还用银色涂一条亮闪闪的小河,流到跟前,有三五根长穗子芦苇突然竖起,穗子弯弯,细长的茸毛烟雾一样飘在画面中央。老邵在画上题了诗:“原来生活在这里”。
  老邵给季妮画像,画了正面画侧面。直着腰,弯着腰,抬胳膊举腿,张张都是只有灵气没有细节。画虽不专业,还有两张嘴巴画得太尖,有老鼠精的神态,但老邵用的是国画人物的勾勒手法,把季妮浑身上下的灵气都画在抱朴未璞之中了。老邵要就要的是她那种乡间少女的清纯,季妮是农民的女儿。老邵先用画儿抓住了季妮的精气神,接着就开始抓季妮的心。老邵本来就是热心人,会说甜话。甜话没说几句,季妮就化了,也不扭扭捏捏,一口就答应当老邵的“小甜心”。
  老邵非常得意,告诉我:“和洋人恋爱就是简单,我现在是开头顺利,信心十足。”又催我,“你也赶快行动。好男人不多。”
  于是,就在老邵决定和季妮一同回乡下见季妮父母的时候,我也决定,一放暑假,把儿子送到夏令营,回国内去追罗清浏。
  
  到了淮南老家,开了车来接我的是罗清浏和“石壕吏”两个男人。一上车,我就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不平等,罗清浏说:“朱局长,您别动,小戴的行李我一个人拿。”然后,“石壕吏”请客,给我接风。我们开到一条河边,进了一家白墙黑瓦的淮南酒店,请了一大桌人,一圈问下来,没一个我认识,也没一个是罗坎人,但也都是从什么“集”、什么“洼”、什么“村”、什么“县”来到城里的精英分子,个个都是领导。大家在排座位上万分客气地谦让了十分钟,最后,“石壕吏”坐了上座。那些人说:朱局长是在座干得最好的,再升就要往省里调了。“石壕吏”嘿嘿笑,踌躇满志地说:“我告诉你们,最好过的日子是有领导告诉你路怎么走,上面有人指方向,你永远也不会担心犯错误。别以为掌权好,真轮着要你独当一面的时候,下面人就等着你拿主张了,那日子不好过,有压力。”
  我转过脸对罗清浏说:“听见了吗?这是他袖子里的护官符。”
  罗清浏装着没听见我的话,选了一个下座,在“石壕吏”对面坐下。我却被推到“石壕吏”旁边“主客”的位置上坐下。这样的抬举,让我咬牙切齿才压下了要变成母夜叉孙二娘的念头。我扭着脸打量这个包间,墙上的条幅是:走回明清时代。
  大家刚坐定,有个胖乎乎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子来了。一桌人又都站起来,叫她“嫂子”。“石壕吏”指着我对那“嫂子”说:“去见见你大姐,人家是美国大学教授哩,说啥也是咱的结发,还生了个聪敏儿子。”那妇人向我走过来,嘴里叫着“大姐”,脸上堆着笑。手里抱着的孩子圆头圆脑,也在笑,笑声瓮声瓮气。
  我说:“这就是‘南2光2’?”
  “石壕吏”说:“大名朱传人,属龙,龙的传人。”说完他赶快筷子一挥,招呼千军万马,“吃!都是家乡菜。”他这回甩出来的牌可不是从前到罗坎时的狐假虎威了,是一张树大根深、一唱百和的“全家福”。几十年在“官架子”上爬行,瓜大叶肥,关系网结成了。席间大家给他敬酒,说他胸怀广阔。意思是,他不忘前妻,对我宽大处理,仁义有加。那个年轻的“嫂子”就坐在我旁边,侧过身子给我搛菜,一边还很夸张地说:“老朱不忘大姐,是我的福气。这样,野草野花我们老朱就正眼都不看一下了。”于是,又有人起哄,说,朱局长是真丈夫,真情种。他们说的“朱局长”、“大姐”这些人,我一开始听起来好像都不在场,与我无关。过了半天,才认识到“石壕吏”原来姓“朱”,我姓“大”,“石壕吏”的名字叫“局长”,是他的社会地位;我的名字叫“姐”,是我在他家的地位。不过事实上,我是他家的乱臣贼子,他们应该叫我“母大虫”才对。只是因为“石壕吏”对我不计前嫌,所以,我才有今天。
  席间,有人问到罗洋,听说罗洋不回来,就有人非常愤怒地说:“卖国贼!”还有人提到罗洋的父母,说:“罗总硬是压了朱局长七年。现在是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石壕吏”一句话不说,含笑喝酒。这倒让我心里一惊。我只当“石壕吏”巴结罗洋父母,是因为要靠“爹娘”,没想到人家“石壕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是要篡了“爹娘”的位。我不禁暗自感叹:《二十四史》里记下的宫廷险恶、手足残杀、鹿死谁手、争权夺利,咱们这地方家庭也能经历一小回。靠关系行事,大家都牵扯着,一切都这么不清不楚。这席间一桌人,大概也包括我在内,都是他的死党,替他效过劳,尽过孝。看这场孙子兵法玩儿的,可真是炉火纯青。难怪“石壕吏”要给我设下这一桌接风酒。谁知有多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故事在其中呢。把罗洋送到我这里来,搞不好就是他下的药引子,埋的导火线。说不定连老邵那起棺材案也是他的炸药包呢。我敢肯定,就算我这样的胡乱联想通通不合事实,他“石壕吏”也不会被我冤枉至死。于是,我拿起酒杯对他说了句:“老石,你好!”
  我吃了“石壕吏”这一顿接风饭,其间,想到了一百次小时候在罗坎村看农民们“吃酒席”。时隔三十多年,酒席吃的内容变了,但吃酒席的功能还是一模一样。大家吃一顿,是加肥,大家喝一杯,是浇水,不是乡亲也要灌溉成乡亲,不是一家人也要结成一家人。恩怨情仇就是这些酒席上的大碗酒、大块肉。再盖多少高楼大厦,过日子的模式还是叫“罗坎式”。这样好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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