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5年第2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吕三斤做一手好木活,堪称黄泥湾的能工巧匠。但他这人性子急,脾气大,动不动就爱吹胡子瞪眼,一句话掉在地上能砸进去半尺深的坑,摔起东西来天女散花般任意挥洒。外面的人不了解他,骂他是“犟驴”;黄泥湾人熟悉他,知道他是“顺毛驴”。他一个走东家串西家的手艺人,所求无非是东家对她的尊重。
几十年过去了,方圆几十里的人家都知道了黄泥湾的“驴”师傅,对他言听计从。人们并不害怕这头老驴尥蹶子,而是害怕他使坏。吕三斤年轻的时候,给一户人家做结婚家具。也不知这家咋惹恼了他,新媳妇自从躺上他打制的婚床,夜夜将被窝尿得精湿,羞得她几欲自尽。后来还是她的公公好烟好酒招待了吕三斤,他才动手拆除了床架里一个微型的马桶,还给新媳妇做人的颜面。
当然,这只是流传在黄泥湾的一个神秘的传说,古老得如同吕三斤脸上纵横的沟壑。但是,黄泥湾人对此深信不疑。
惹不起还躲得起。和吕三斤关系稍微疏远一些、或是前八代后五代和吕三斤有过仇隙的人就不请吕三斤做活。没有张屠户,不吃带毛猪。但是,外面的花花世界早就勾去了年轻人的魂,现在谁还老老实实在家学手艺?虽然还有几个半老不少的三脚猫木匠,谁又能比得了吕三斤呢?
张大田和吕三斤是邻居。张大田男大当婚,要盖新房,想请吕三斤父子做新房木活,爹娘的头摇得像冬天枝头风中最后的两片枯叶。
许多年以前,张大田的娘曾经和吕三斤老婆比赛似地拍着屁股跳着脚叫骂了大半天,最后大打出手,出来劝架的张大田的爹和吕三斤不知不觉也加入了战团,两彪人马捉对厮杀,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两家为此一直互不搭理。张大田长大了,和吕三斤的儿子吕好顺情同手足,两家的关系才渐趋缓和。
都多少年的老皇历了,翻不得了。张大田劝爹娘。
他做初一,别怪我们做初二。爹娘坚定地说。
你们对吕大爷有偏见,反正我请定他们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胳膊肘咋能朝外拐!娘破口大骂。
还能反了你小子!爹举起了蒜臼大的拳头……
争执归争执,最后全家还是统一了意见。家里的钱大都是张大田在外打工挣回的,又盖的是他的新房,何必跟他较劲呢?
吕三斤父子背着斧头和锯子来了。
吕三斤的木活究竟好到啥样?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他锯木头不打墨线,比小伙子的腰板还直;他砍木板不用再刨,比女娃子的脸蛋还光;他凿的榫眼镶上榫头,头发丝儿都插不进去。
黄泥湾人盖房,特别重视上梁。常言道,大梁不正二梁歪,三梁不正倒下来,马虎不得。不管是扯长三间,还是扯长五间,只有安装正中那间堂屋的脊檩,才叫上梁。梁最好由亲朋好友奉送。张大田的姐夫早就将一株一丈二尺长的原木送来了。吕三斤挥斧将原本打制成形,在梁的下端,细细雕刻了“姜太公在此永保平安”九个篆书大字,调朱砂涂了,放射着红彤彤的光芒,看上去像九朵祥云。
张大田的爹查了历书,选了个不冲不犯、大吉大利的日子上梁。良辰吉时已到,张大田燃放了一大挂鞭炮。吕三斤父子分立在两边墙头上,在鞭炮声中将裹缠了大红绸子的梁徐徐拉上去,稳稳当当安装在墙尖上。梁不长不短,不粗不细,严丝合缝。
早有人捧着满满一筛子瓜子、花生、糖果、饼干,爬到墙头上,往下面人多的地方撤去。一群孩子恭候多时,抢得飞沙走石电光石火。撤果子的人现炒现卖,编了一段顺口溜:东家姓张,新房上梁,一把果子,老少安康,两把果子,合家吉祥,三把果子,早接新娘,四把果子,儿女成双……
新房木活已毕,只待铺上瓦,便可出水,吕三斤父子收拾工具要走。吕好顺瞅空把张大田扯到广边,悄悄告诉他,我爹雕了个木人推车,可能装在了梁上,车头向内,财源广进,车头向外,家当败光,你上去找找吧。
张大田找了许久,才在一根椽子与梁交接处的缝隙里,看到了用一根钉子固定着的木人推车。木人耸身躬腰,仿佛着力推车,车头正是向内。
张大田用钳子拔掉钉子,将木人推车取了下来,捧在手心里观赏。木人筷子粗细,眉眼清晰可辨,车子拇指粗细,车轮辐条隐现,真是巧夺天工。他有点爱不释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