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4年第1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早些年农村盖房,先要八个壮汉抬着一个大石滚打夯。为了统一用力,协调步骤,便有一位称作“号首”的人站在一旁唱夯歌、喊号子。从我记事时起,狗爷便是名噪十里八乡的号首。他那“唏嘘嘘——呼噢——嗨!”的夯歌引调,声音不高,却如三伏天的闷雷,让人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就连一旁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也被感染得攥着拳头随着节奏一挥一挥的。
据说狗爷年轻时在皮定均司令麾下当排长,红旗插到俺村上的时候,狗爷也返了乡。他被国民党的弹片削去了一条胳膊。狗爷是戴着大红花、骑着高头大马回村的,还领回了一位如花似玉的狗奶——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把狗奶带回来的。
复了员的狗爷因为是革命功臣,便当上了村支书,四邻八乡盖房子,都请他去放鞭炮“开宅子”,不知道从啥时候起,他又成了号首。
五八年“放卫星”,一向工作积极的狗爷缩回了脑袋。公社领导动员了无数回,他仍然报上“亩产小麦240斤”,弄得那面象征落后的黑旗子从没离开过俺村。
五九年、六○年,其他放卫星的村子都饿死了人,俺村多亏了狗爷把地窖里藏着的红薯偷偷拿出来夜里领着全村人在大食堂开会,才熬过那一劫。
红卫兵闹起来了,号首狗爷那天正在笼头家里领着一帮人打夯。正上高中的笼头突然领着一帮戴红袖章的在一旁喊起了口号,并把狗爷挟持到那个大石磙上,架起“喷气式”斗了起来,原因是狗爷唱的那些《小寡妇上坟》、《小尼姑思春》之类的夯歌是封建流毒!
从石磙上下来的狗爷继续当他的号首,不过他唱的夯歌立马变成了“红军那个不怕呀——远那么远征难——呀!”之类的词儿。笼头站在一旁瞪了半天眼,才悻悻地带着那帮革命战友离开了。
第二天晚上,笼头家的夯还没有打完,狗爷正领着一帮汉子唱“钟山风雨起苍黄”的夯歌。笼头那帮人突然又来了,推推搡搡架上石磙的竟是狗奶——脖子上挂了一串儿破鞋!
听完笼头慷慨激昂的一番声讨,大伙儿才明白狗奶是狗爷从妓院赎出来的——怪不得狗爷无后。
怔在一旁的狗爷,脸色由白变红,由红变紫,没等笼头说完,他“呀——”地一声怒吼,直震得在场的人头皮发麻,发了疯的狗爷那条独臂抡起一砖头向笼头砍去:“我砸死你个龟孙!”
笼头的脑袋立即开了瓢!
气急败坏的笼头捂着脑袋大喊:“打!打死这个反革命!”那帮小将一拥而上……
包好了脑袋的笼头拽起躺在地上呻吟的狗爷,一脸恶气地吼:“哼!你不是号首吗!好!你喊,我说一句你喊一句,董二狗呀么儿孙绝,买个婊子当老婆!喊、喊!”
血头污脑的狗爷眼睛里像要喷火:“我日你祖宗!”一头撞向了狗奶脚下的那个大石磙,扭过头来“扑”连血带牙喷了笼头一头一脸!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过狗爷的夯歌……
狗爷如今已年逾八旬,银须过胸,但仍步履矫健,声若洪钟,就是那张撞掉门牙的嘴说话有点儿跑风。无论谁家盖房,无论托谁来请狗爷,一听说是让他当号首,均一脸冰霜,不再理会来者……
得到狗爷病危的消息,我连夜赶回了老家——病床上的狗爷气若游丝。狗奶正眼泪簌簌地一筹莫展。
狗爷无儿无女,俺村有头有脸的人却一个不拉地默坐在他的床前,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声鸡鸣,天快亮了。混沌中的狗爷突然睁开了眼,嘴唇嚅动着像要说什么,狗奶把耳朵凑过去,他摇了摇头,又闭上双眼。停了一会儿,一阵久违了的夯歌渐渐地像从远处传来,由小渐大:“唏嘘嘘……呼噢嗨……”
是号首狗爷在唱!我心里骤生亲切,三十多年了,我终于又听到了狗爷的夯歌……
我正沉浸那种遥远的记忆里,狗奶的一声嚎啕把我拽到现实:
狗爷去了,号首狗爷唱着夯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