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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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运祥

  《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5年第6期  通俗文学-市井小说

  “老缺”是他的外号,这外号是有来历的。

  老缺那次到县上开会,住的是县革委招待所,老缺每顿饭都端个缺碗扒拉。

  原来,每天的伙食都由所里食堂统一按桌供菜,饭呢,任自个儿捞碗去甑子里挖。别人在碗叠的山峰上挑光亮完美的,老缺却在碗峰旁拣不起眼的缺碗儿,那是人们撇下的,开裂豁口,谁见都觉晦气。

  扒拉饭后,老缺便把那晦气的家伙冲洗后,连碗带筷,随便往水槽旁的窗台上一放。下一顿去,那碗儿保管还在原处候他,老缺又吃那缺碗。缺碗成了他的专用。

  每餐如是,一直候到老缺这几天的会议伙食结束,老缺才弃它而去,才有弃之如破履之感。

  有好奇者问其缘故,老缺神秘一笑:别人嫌的我就捡到。一点小缺,不碍事哩。问者不满意,再逼,老缺便露了底:好碗儿磁手,人们都喜欢,都爱吃,不传病才怪呢。

  老缺任区供销社马路食店的主任。饭店食客,大多是些赶场的社员,吃二两小面,或喝一碗稀饭,咬两个白泡粑的,几分钱角把钱的生意。

  老缺上任刚两天,就亲自蹲到店堂,手拿老虎钳,逐碗逐盘专门咬沿口。咬得匀劲,深浅分寸,恰到好处,瓷碗盘儿一律咬成豁嘴,却又不炸裂。

  吃馆子的,只望碗里旺势,哪管碗缺与不缺。店里生意照常营业,逢场天,赶场的社员仍是排轮子,从衣服荷包中或破布袋里,往外一把一把地掏小麦、糙米之类粮食,兑换牌子,然后又排队去端那一个个缺碗残盘装的饮食。就了店堂清一色的石桌石凳,喝小面,倒稀饭,狼吞虎咽个精光。

  年终盘存,区供销社其他分店,单是餐具一项,丢失不少。虽曾不断耗资添置,也盘疏碗稀。大多被一些食客藏在糠箩里、包谷背篼中,或者干脆夹在腋下偷走了。吃值七分钱、二两粮票的小面,偷走一碗,店里亏本也。唯有老缺主管的马路食店例外,盘碗虽缺,却几乎没有“减员”。人家做了一料贼,当然要偷好的哩。再说,那一个个盛不满的碗缺里,不知为店里省回了多少口稀饭、豆浆、汤面之类。那是众口节食呀!老缺可谓算计周全,圆满无漏。老缺经管有方,食店盈余,几乎年年都评为“先进工作者”。

  后来,其他分店学先进,赶老缺。其中当然少不了请老缺去指导,示范钳碗沿。瓷器是个娇贵的家伙,常人钳不好,往往不是钳炸,就是钳个大缺缺,报废一大堆。老缺可谓资深的专业人员。

  可就没料到有大的疏漏。“一打三反”运动到了,有人站出来揭发批判老缺把群众这些“真正的英雄”当小偷待,一律拿缺碗整群众。贫下中农来赶场,吃几根面条,有不小心的嘴巴都划出血了。再者,克扣群众饮食份量,跟旧社会里地主“小斗出”有什么两样呢?吸人血汗呀!于是,老缺便背了铺盖卷儿,进了县商业局办在响水滩的学习班过运动,结果灵魂和皮肉都受到触及,被斗得大小便都来了血。

  老缺运动后成了药罐,下放到孵鸭厂鸭棚里当“司令”,成天伺候着一大群满地叽哇乱叫的绒鸭儿,白日里吆,夜晚头守。

  再后来,老缺退了休,他儿子开了家个体大饭馆。馆里碗盘杯盏,凡是带残现伤的,儿子一律淘汰。白晃晃的细瓷,比过去的草窑粗瓷好出多少倍,老缺割舍不下,尽数捡收在自己房中。天长日久,柜里箱里床底脚,都塞满了。老伴偷偷地扔掉一些,还挨了几回骂。老伴直抹泪说,你这辈子伺弄缺呀残的,遭的罪还不够吗?硬是个倔老缺,自个儿姓啥名谁恐怕都晓不得了!

  老缺死了。老伴泪如雨下,砸碎了那一堆堆的缺碗豁盘。后来,老伴让人用花花绿绿的碎瓷片,在老缺坟前的水泥坎壁上,嵌上规整的碑铭,其中有几个醒目的大字:周——满——全。

  有人恍然记起,说那正是老缺的本名。实际上,那当中寄托了父母对他一生的良好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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