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包里

 



〔日本〕吉行淳之介
                  
                 
  宽刃小刀深深刺入心口,一点都不痛,刀刃直往下拉,发出了割厚纸板一样的声音。这是梦。赤裸的尸体倒在地上,变成我的模样。四周漆黑,只有倒下者的形状鲜明浮起,看得清清楚楚。内脏似乎全被带走,形体变得扁薄。手脚的长度不变,看来很细。心想:必须把它藏起来。身旁立刻出现可以轻轻提着走的大提包;仿佛从地底推上来一样,放在那里。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想把尸体塞进去。仿佛已抽掉了骨骼,尸体软绵绵。腹部的伤痕已消逝无踪。把脚折成四折,放进提包。这时候才发觉尸体摸起来滑溜溜的。皮肤变成麦色,闪闪发亮,很像年轻女人的肌肤。我的皮肤属过敏性体质,常常干燥如鳞。曾听说某人养的狗得了顽固的皮肤病,总治不好,狗终于死了。几分钟后就变得很漂亮,漂亮得仿佛用刷子刷了健康的皮肤。
                 
  尸体很容易就装进提包,赶快拎着提包逃走。携带提包的是我,里面装的也是我。为什么要带着提包逃跑?这疑问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总之,里面是尸体,携带这样的提包,非逃不可。拔脚奔跑,随即停下,用平常的步伐行走。高层大厦显现眼前。到那大厦的屋顶上去!这并不是事后的想法,而是有一种被追逐的感觉。大厦电梯前没有人,觉得手臂很累,把提包放在地板上。没有人影,可是我的提包旁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另一只茶色的提包。大小完全一样,宛如邮袋一般。我的提包是暗紫色,有云母般的光泽。按了钮,电梯门在面前打开。幸好是自动式的,又没有别人乘坐。是二十层的大厦。二○数字的钮上有一个R的钮。匆忙按了R.排成一列的数字从一到二○一亮一灭,很快就抵达屋顶。跟刚才的速度完全相反,门非常缓慢的向左右打开,我走到屋顶上。在这刹那,我才发觉手上的提包已变成茶色。类似疼痛的恐惧从脚踵直往上冒,到腰骨一带便停住。我慌忙回头看,电梯的门已经关上。暗紫色提包被抛置在一楼的硬地板上,它的光泽在我眼底摇曳。奔向电梯,猛按钮,几乎要把钮弄坏了。可是,门上端排成一列的数字,只有一○亮着不动。我发觉,近旁有个黑洞,宽度与电梯门一样,正敞开着。往里瞧,可以看见银色的细金属棒。应该是垂直的,却以平缓的角度倾斜地消失在下面的黑暗中。那角度给人一种安全感。我抛下茶色提包,抱在银管,斜斜往下滑落。速度慢慢加快,抱住管子的手臂快要放开了。心想:从二十楼滑下到底不行。就在觉得危险的刹那,手臂顿时轻松。脚下有锯齿状的铁板,劲道十足地动着。我的身躯安置在那上面。很像电梯,但快得多,记得是向旁边移动的,不知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真糟糕,离那暗紫色的提包越来越远了。就在这时,我发觉已站在硬地板上。身旁,被抛在那里的提包正放出暗黑的光泽。连忙抓住把手,又开始逃亡。被刺的是我。尸体也的确显现出我的脸形。这么说来,提着提包逃亡的可真是我吗?回家把提包藏在壁橱里,再慢慢想吧!突然想不起家在哪里了!逃亡的不是我,是别人吧?这样就应该回到他家里去。我很想看看自己的脸。但是,只有视线所及的地方清晰明亮,其余四周全是黑漆漆。视域中没有镜子。如果有玻璃窗之类,也只能朦胧地映出形影,但是连玻璃窗也找不到。我一面追想自己的住址,一面眺望身旁的市街。
                 
  “某路几号”的标示牌映入眼帘。那标示牌正钉在眼前的门柱上。这是熟识的路名,立刻想起以前的女人就住在这条路上。拎着提包到处奔驰的毕竟还是我。跟那女人相当熟,据说她现在已结婚生子。约莫有五年没有见面了。我并不依恋,能记住路名是因为路名很怪,例如“泪桥”、“筋违町”或“龙髭町”之类。不过,结婚后,她已易夫姓,姓什么呢?……声音明明已到喉头,却停住了。视阈漆黑,什么也看不见。过一会,那漆黑逐渐淡去,一幢房子的前门突然打开。我跟那女人相对而立。
                 
  “好久不见,你好吗?”
                 
  “……”
                 
  “听说已生了孩子。”
                 
  “请问,你是谁?”我环视四周。四周依然漆黑。她的模样亮在橘色光芒中。轮廓尤其光亮。是白天,还是晚上?不清楚。如果是晚上就……。
                 
  “啊,现在,这个……”我猛然竖起拇指(意指“你丈夫”,译按),自己会这样做,实在意外。以这种态度跟女人说话,还是平生第一遭。想来我到底不是我。“啊呀,是说你先生现在在家……”我改变说法,说得相当客气。
                 
  “不,他还没从公司回来。”
                 
  她淡淡地回答。
                 
  “那末……”看她那样冷淡,有点畏缩,但很快就调整过来,说道:“想借一下带镜的小粉盒……”以前跟她一起喝酒时,我总是向她借带镜小粉盒,用那小镜照照脸。因为是过敏性体质,脸上泛了红就等于劝我不要再喝。这仿佛已变成她和我见面时的固定仪式,然而,她似乎没有想起这件事。她身上的线条很美,但是此时此刻,这已无关紧要。是她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还是我已变成他人的脸了?真想照照她小粉盒的镜子。
                 
  “借小粉盒?太过分了吧!”
                 
  “说什么太过分嘛!想忘记以前的事吗?”
                 
  “这是什么意思?”
                 
  “不认得我啦?”我半焦躁、半挖苦地说。
                 
  “说什么不认得,今天才第一次见面啊。”
                 
  “可是真的?”
                 
  “唉,是真的。”
                 
  我越来越不安,“再问一次,即使听到小粉盒,也想不起什么吗?”
                 
  “唉,什么也想不起来。”
                 
  很想看镜子。环视四周,真的连窗玻璃也没有吗?四周仍然漆黑一片。弯身想打开地面上提包的开关,露出塞在里面的尸体脸部,让她看一看。
                 
  “跟这一样……”但提包很不容易打开,不禁焦躁,话语也就停住了。她急忙说道:“要是这种东西,早已够用了。”
                 
  随即在我眼前猛然把门关起来。够用了……尸体够用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禁困惑之至,但很快就领悟了。本来想让她看看尸体的脸,问她:“我的脸是不是跟它一样?”她见我弯身要打开提包,以为是推销员来兜售化妆品之类。大概只有这样解释才说得通。只是还看不出我是否已经变成她认不得的人,还是她故意在刁难我。在跟她来往的几年中,我曾经好多次暗中受到她的刁难。我本来想对她温柔,可是总在自己觉得需要的时候才去见她,真是变幻无常。我知道这种态度已伤害了她。她的刁难把刺儿藏在深处。温顺的举止和表面讨好我的话语中已藏有细微的讥刺。但我的表情丝毫未变。她大概搞不清楚我是否注意到她那时的讽刺之意。她不守约会的时间,而且有时始终没有出现,用以表示自己并不是呼之即来的货色。这种现象曾经发生好几次。让她坐上车子到旅馆去的时刻,她的香味立刻散满车中。不是很强烈的味道。她没有狐臭。洒在麦色肌肤上的香水变成特有的官能性芳香,开始飘荡。这是和缓微弱的香味,却锐利地直刺我的鼻腔。所以才会跟她来往很久。有时,那香味非常强烈。我想可能是洒在肌肤上的香水分量比平时多;起初以为是在她的生理期。可是,在旅馆中,却没有这种征象。不只味道强烈,还带有一点特异的臭味;口红的颜色也比平时浓。浑身飘起的气味跟往时有微妙的差异。
                 
  “也许干起应召女郎的行业来了?”即使知道这是凭空而生的怀疑,依然无法从脑海中去除。当时,我想:自己可能已跟另一个人或好几个人共享了她的身体。
                 
  一天,这种气息显得尤其浓厚,她和我在旅馆附近的西餐馆吃完饭,心想饭后一定就这样走进旅馆的房间。走出西餐馆,她就说:“我要回去。”
                 
                 
  “为什么?”只这样问,我便默默站立。仿佛我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猛甩着手,起步而行。在这刹那之前,一直和睦用餐,我也没有说错话。我望着她的背影。她时而扭着身子往前行,仿佛身上还有没赶走的脏东西,觉得自己的身体很不干净似的。她没有回头。她的背影越来越小。当时,我又觉得自己是“共有她身体的人之一”。但过了几天,她又跟以前一样答应了我的邀请。……她此刻的应对也许是最后的刁难。我想再度从头回想这一天的种种经纬。首先,宽刃小刀刺进我的腹部。当时一点也不痛。就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觉得疼痛无比,便醒了过来。从胃到肚子都觉得疼痛,但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疼痛。从床上起来蹲坐着,梦的渣滓还留在脑海里。把腹部袒露出来察看,那儿当然没有伤痕。不过,想到装在提包里的尸体腹部也没有伤痕,觉得很不是味道。
                 
  “是盲肠痛吧?”这样会有伤痕吗?我一面这样想,一面望着床铺四周的地板。那错觉还存在,地板上似乎仍旧放着深紫而发出暗光的提包,我的提包放在壁橱里,颜色和形状都完全不同。疼痛稍退。
                 
  “大概睡觉时着凉了。”
                 
  也许梦境的累积刺激了胃的神经。以前,因食物中毒醒来时,就有头顶挨棍痛殴的感觉。那不能称为疼痛,已超过疼痛的程度了。从床上下来,试着走几步看看。站在地板上,准备到洗手间去,我的手却打开壁橱,往里探查。用惯的黑皮包还放在那里。把手搁在皮包上摇一摇,皮包是空的,很轻。那是理所当然,不过内心仍有一分轻松感。走进洗手间,照照镜子,仍是以前那张脸,有点浮肿。梦中,那女人所见的脸,是我的脸?还是陌生人的脸?再怎么想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梦的渣滓依然沉淀在身躯底层。疼痛已相当轻,但还存在。为了对付疼痛,我喝了一大杯冷水。
                 
  “一天又要开始了吧?”我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