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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认机





作者:星新一

  发明了一种机器,可以把它叫做“个性识别机”。就是说,它可以证明那个人是他本人而不是别人。
  也许更通俗地说明一下才好。
  假定某人有身分证明书,或者信用券之类的东西。然而,不能断定这个证件持有者是否就是证件名义人。这个机器就是为了解决这类问题的。
  把卡片放进机器,立刻发出一种声音;放上一只手,于是,顷刻间就可以确认他是否卡片的正当所有者。指纹和掌纹,声音的特征以及血型,就象在卡片上用暗语记下来一样,清晰地表示在机器上。不过,验血型是不需要取血的。人随着声音带出来微细的唾沫里,就可以断定血型。这些,都是在一瞬间可以完成的。这便是这个机器的特殊功能。
  的确是个方便的东西。在这以前,遇到丢失信用券卡片的事,很难防止抬到的人钻空子。于是,所有者、银行、还有保险公司,他们当中必有一方蒙受损失。有了这个机器,就可以消除这种危险。
  就是名章,也是靠不住的。是本人同意盖的呢,还是什么人未经本人同意盖的呢,或者是从商店买来随便盖的?对于第三者来说,是无法识别真伪的。由此而引起的纠纷不知多少起,也有过这样的方法,附以印鉴证明,即盖上在官署备案的重要图章。但是,尽管这样,也不能说万无一失。如果在官署备案的重要印章失盗,那就万事休矣。
  这些问题,由于有了这个机器,完全可以迎刃而解了。这的确是电子时代最适用的机器。不,可以说是不可缺少的机器。因为某个人到底怎么样,它马上就可以验证出结果。
  理所当然,随着这个机器的问世,对它的批评也就出现了,批评道:“这不是不相信人的具体表现吗?”但是,不久,这种批评就销声匿迹了。安上这种机器的宾馆,曾经抓到几个拾到别人票据而企图干坏事的人。这对于坏人来说,是个严重的威胁。而另一方面,对于好人却没有任何损害。为了创建老实入不吃亏的社会,这个机器很有用处那是众所周知的。
  这是从事实出发的效能。
  发明者已经取得了专利权。然后,便开始大批生产。那个厂家突然有了很大的发展,需要量是相当可观的。一旦有了它,对客户不用怀有疑心,就可以大作其生意了。
  厂家并不出卖这种机器,而是采取出租给各企业的方式。不是每个企业一部,而是两部。其中一部作为备品,在另一部发生故障时使用,以便做到万无一失。在这期间通知厂家,将发生故障的机器取回去修理。真是买卖兴隆,从没有发生过收不上来租赁的事。
  生产这种机器的厂家不仅仅是追求利润,也在进行改善卡片的研究工作。是在研究一种无法伪造的卡片。不论机器怎样可靠,如果伪造卡片非常容易,那也就没有意义了。把这两者很好地结合起来,才算尽善尽美。于是,他们终手完成了绝对不可能伪造的卡片。
  厂家通过广告发表宣言。由于机器判断错误而造成被害人蒙受损失时,不论金额多么大,本公司一律全部赔偿。
  在社会上总有一些怪人,千方百计地设法得到这分赔偿金,这样人当然是少数。然而,他们进行的这种尝试都失败了。卡片不能伪造,机器又骗不过,毫无可乘之机。
  卡片丢失,他用不着担心会被人钻空子,蒙受损失。卡片不在正当所有者手里,就失去了价值。拾到的人也不再想去钻空子占便宜了。
  丢失卡片的入,只要到卡片发行中心去,经过确认就可以补发。卡片的不正当使用方法,只剩下一个,那就是给持有者上催眠术,好生操纵,叫他怎样干就怎样干。然而,这类情况非常少见,这不是机器和厂家的责任。
  如此这般,信誉和实际效果都越来越高。社会上人们也对这个机器习惯了。自不待言,厂家顺利地获得了高额利润,拿出利润的几成作为研究费,为了进一步完善卡片和机器而进行的改进工作也在继续。所以,想时机器进行挑战的人们,总是以失败而告终。从未发生过赔偿损失之类的事。
  厂家迎来了创业十周年。祝贺一番,发给职工们特别奖金,招待了机器用户的有关人员,大家都笑逐颜开。
  从此以后,留下董事和干部们又举行了豪华的二次集会,租用大型游艇,精心安排了海上祝贺宴。席间,发明者、亦即经理讲了话:
  “承蒙各位努力工作,我们非常顺利地达到了这样地步,没有出现竞争的敌对公司,简直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这也是各位努力保守企业秘密的结果。关于这一点,今后还请多加关照……”
  经理的叮嘱,是完全正确的。从这里出现漏洞,那就完了。对于机器的重要部分,根据专利登记,受法律保护。那个图纸,还准许第三者看。
  然而,现实的机器,除在公开发表的事项外,制作中还有许多企业的秘密。当然,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把制造方法的一切完全公开,必然会有些人由于看到了这些,而想钻空子进攻。尽管专利受到法律保护,但是,对于那些蓄意犯罪想干坏事的家伙们是不起作用的。而且,受损失的用户会向厂家索赔的。
  机器不是出卖,而是采取租赁的方式,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还必须防止被别人拆开进行研究。如果把它拆开,极秘的部分就会发生小爆炸。
  问题担心的是秘密从内部泄露出去。为了防止发生这种事,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秘密只有干部掌握。干部们决不会放弃高薪和地位而向外泄露秘密的。再有,即使泄露了,也不会马上从其他公司里出来仿造品。
  干部无论是谁都只能知道各自的一部分秘密。要想知道全部秘密,就必须收买所有的干部询问,而那又是不可能的。知道全部秘密的只有经理、副经理和专务董事三个人。这些最高负责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卖公司。由于上述原因,不论秘密刺探者;还是犯罪者和工业间谍,唯独对于这个机器总是攻打不下。
  经理对大家说:
  “严守秘密和不断改良。只要不忽略这些,我们公司就一定会有更大的发展。请多关照。”
  又是干杯,又是大吃。在大型游艇上开始了舒适的庆祝宴。简直是一帆风顺。
  然而,意想不到的厄运降临了。当时,在没有预报的情况下,涌来了异乎寻常的海啸,顷刻间大型游艇翻了,突然沉没。连发出求援信号和载救命工具的工夫都没有,尤其是发生在夜间海里。绝大多数人被淹死了。设法游到岸边、得以活命的,只有几个体力好的年轻干部。以经理为首的重要人物,都已消失在大海里。真是个想象不到的异常变化,它的影响还没有马上波及到社会。在机器的使用者那里,各自还有一台备品。另外,厂家只用剩下的一些人在设法继续生产。
  可是,在这期间,备品竟然也出现了故障。有一位男顾客带着卡片,到银行要提取存款。
  “总是蒙您光顾,谢谢。请把手放在这个机器上……”
  窗口旁的女人说道。客人拿出卡片,把手放在机器上,说了声“啊,啊”!这时,机器发生了故障。在机器的侧面,表示故障的红灯一闪一闪的。窗口的女人看了这种情况。便说:“哎哟,对不起,不能给您付款。”
  “你这样说不太好吧,为什么,你拿我当外人了吗了?”
  “不是的。这个机器发生了故障,不能确认顾客是不是本人。”
  “不管怎的,我着急,快拿钱。我就是本人,没错。方才你还在客气地说:‘总是蒙您光顾’,这就说明你已经认定是我。因为我常来,我的面孔你是应该熟悉的。”
  “可是,没有机器的确认……”
  “喂喂,相信我吧,我的户头上有钱。”
  “是,有。”
  “那么,这里有本人。认识我吧。”
  “是,说真的,那,好象觉得有点面熟,可是,是不是绝对确实,我倒没有把握。自从有了这部完全可靠的机器,一切靠它,似乎再也没有必要记住顾客的面孔和声音,满可以放心地结帐。至于用‘总是蒙您光顾’这句寒暄话来打招呼,也不过是机械地重复。”
  “也许是那样。不过,无论怎么说,我是要取钱。想想办法,付给我吧。”
  在他们争论当中,分行的经理走来了,果断地说:
  “我只能在我的权限内支付。至于不用机器,顾客究竟是否本人,我是没有自信的。可是,从以前发生的事情来看,还没有一位能够蒙混这个机器的。因为机器立刻就会认破他。所以,从这一点看,可以断定,相信您也不致于出什么问题的……”
  顾客走后,分行经理说:
  “……把刚付出的那笔钱留个存粮。万一方才那位先生不是本人,就算是由机器的失误而蒙受了损失,必须向厂家索赔。因为实际上不是机器判断失误而是故障,所以,还不知道厂家能否答应我们的索赔。可是……”
  分行经理歪着头。
  “可是,比起那些事来,故障倒是个大问题。事情拖延了,会给顾客带来麻烦。给厂家挂电话,叫他们快一点把能够正常工作的机器送来。最近,保修服务部不大好啊。以前,总是在动用备品时,另一部备品立刻送到。”
  给厂家挂了电话,不多时就把机器送来了,因为厂家多少还有一些存货。
  还有这样的情况。某公司的大门口放着机器。出差回来的现宗,把表示身分的卡片放进去,便向办公室走去。这时机器发生了故障,红灯亮了,门卫便阻拦那位职员。
  “哎,不能进去。因为机器发生了故障,不能确认你是不是本人……”
  “喂喂,你说什么?还能把我忘了?岂有此理!”
  “制度,这是制度。”
  “那么,从我那个科里叫来一个人,不管是准。我是营业三科的。谁都能证明我。你们太愚蠢了……”
  那个科的科长和另外三个人走来,看了看大门口的职员.职员在呼救:
  “请证明是我啊。让我进去吧。”
  “看来确实象本人。但是,还得防备万一,也许是工业间谍。由于整容手术的进步,完全可以按照本人的脸型再加工一位。正因为这样,才安上了这个机器。可是,越看越象他本人啊。”
  “别逗笑话啦。我是那个本人啊。在去年公司职工旅行的时候,我余兴来尽,还在集会上给大家表演了杂技呢,科长表演了‘拿大项’。在这次出差,临出发前的晚上,在酒巴间还一起喝了酒呢。我就是那个我啊。”
  “确实是在酒吧间喝过酒。可是,这话又不能作为绝对的证明。如果用这些事可以证明是本人的话,这样的机器一开始就应该不要,用暗语就行了。”
  “马马虎虎算了吧……”
  那个职员在央求。科长和下属们商量一下,得出了结论。
  “叫他进来吧。因为这个造成了损失,工厂会给赔偿的。假设是别人冒充,把损失计算出来,索赔的数字一定要清楚。反正对故障这事真挠头啊。给工厂打电话,催他们快送货。这阵子巡视员也好象懒了。生意兴隆,好过了头,‘牛’起来啦。”
  工厂为了在较长时期内保持一定的库存量,与其一来催货就送去,倒不如拖延时间好。
  在某宾馆的礼堂里,正在进行结婚典礼。在到会的人们面前,新郎、新娘要写出书面材料,并签上名字。又把宾馆的机器运来,放在身旁。可是,一放进卡片,红灯就一闪一闪的,表示出了故障。
  主持人向到会的人们问道:
  “正赶上这个时候发生了故障,怎么办好呢?”
  “我的立场是,只是来签字的,没有别的责任。我的意见是,可以省掉用机器确认。可是,万一不论哪一方不是本人。也许是被孪生子给调换了。对这样的事,不好断定,即使是这样,因为结婚这件事只要双方同意就能成立,所以新郎、新娘同意就行呗。”
  新郎新娘面面相觑。
  “在经过一年的恋爱以后,好容易盼到今天,可是,要郑重其事,还应该慎重一些……”
  “我嘛,肯定是我。可是对方是不是真的……”
  俩人都犹豫起来。因为他们都是和这个机器在同一时代里成长起来的。一旦离开机器,就陷入不安的状态。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确认方法。到会的人们表态了:
  “那么,延期签字吧。等完整的机器送来以后再进行。一旦发生意外,尽管可以提出索赔。但是,只有结婚是不能用金钱赔偿的。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发生了故障,太……”
  在宾馆里,幸亏另有一部确认机器。不一会儿就把它运来了。签完了字。可是,由于这种原因,使婚礼拖了一些时间。
  还有这样的情况,道旁有一个老人在痛苦地呻吟。开来救护车,附近的医院把他收下了。当时,设在医院的那部确认机发生了故障。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这位病人,只好进行处置。由于病情急剧恶化,他死了。这可难住了医生。
  “真糟糕。在他还能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时,用机器检验一下卡片上名字与来人是否相符,还是可以确认的。可是,已经晚了。不应该在这样关键时刻机器发生故障。死亡诊断书该怎洋写呢?如果因为事故猝死,那还好处理。可他是在这里咽气的。即使卡片的名字和他相符,也不能作出负完全责任的定论。暂且把家属请来吧。”
  通过联系,家属来了,说:
  “确实象我爸爸。而且,爸爸似乎还有点心脏病。可是,现在不经机器的确认,这就不好说啊。请您也站在我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不希望这样判断:此人不是我的爸爸,是有人偶然拾到了卡片。你们可是这样盼着的吧?”
  “那么,还记得住穿的什么衣服吧?黑痔什么样,什么地方有熟悉的特征等等总还是有的吧?”
  “确认机出现之前,衣服和黑店还可以成为真凭实据。而如今,最准确的还是卡片和机器吧!我想不起爸爸有些什么特征。不,如果想起来,反而会成为判断错误的根源。”
  家属也不愿意认尸,便将尸体运到卡片发行中心,好不吝易才有了头绪。从而,葬礼拖延了好久。
  在这期间,厂方并非消极怠工,而是一面稍吃一点库存,一面努力想办法解决问题。故障之中,有的仅仅是漏在外面的电线断了,很简单就可以修复。但这是极少数。
  大多数是不知道怎样修理才好。生产也处于停滞状态。知道重要部分制造秘密的人,大部分已经死去。而活着的干部,只片断地了解一小部分的生产秘密。
  有人想拆开研究,以为总会有什么办法的。刚一拆卸,就发生了小爆炸,重要部分全都无影无踪了。这是秘密构造。有一名活下来的干部活用他记忆中的知识,发现了揭下机器盖避免爆炸发生的办法,总算成功了。
  但是,下一步的工作是很难的。哪里出了毛病,还是弄不明白。仅有申请专利用的设计图。什么也不顶。不论是机器还是卡片,除指纹、声音和血型以外,好象还用了一种因素,那是为了防止伪造。
  那种因素是什么?是根据每个人特有的皮肤电传导的方法吗?是根据手指骨的X光透视吗?还是静脉的位置?可以想象出各种可能性。
  金库也打开拿过,可是制造方法的文件什么也没有。文件是泄露的根源。只有干部的头脑里才有记录。
  这样说来,只有从头做起,别无他策。在研究室里还剩下些实验数据。哪一个可以用在机器上是不清楚的。可是,好象不可能把数据还原,再制成新型的产品。
  可是,那种作法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库存的成品已经没有了。工厂在宣传机关登了广告,在转入生产改良型装置的轨道以前,宣告暂叫停产。再者,在停产期间不受理对故障机器的赔偿。别无他策,有什么法子。
  人世上真有点怪。例子是不胜枚举的。譬如说,竟有这样的事。一个在街上闲逛的人,朋友向他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啦,怎么样啊。”
  “您好象是我的朋友。可是,那是真的吗?我自己是谁呢,果真是自己吗?弄不清楚了。”
  “弄不清楚,岂不是更好吗?不久有新的确认机一问世,一切都会恢复的。”
  “可是,新确认机没问世以前不好办呀。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妻子开始怀疑我,你果真是我的丈夫吗,不用卡片确认一下不放心。在新机器没问世以前,你不要回家。”
  “那真难为你啦。没有地方住的话,可以到我家来。究竟自己是不是自己呢?把这个哲学问题就着酒论一论吧。长久地在我家住下去也行。”
  “这我很感激。可是,要给您的家属添麻烦吧。”
  “不,没关系。我的家现在是空荡荡的。在机器恢复正常以前,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我把妻子赶出去了。”
  (译自《新潮文库》1984年版星新一著《南瓜马车》)
                        郭赈海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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