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出版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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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细说三国》之前
黎东方
××主编要我把当年在重庆“开讲三国”的经过,向年轻一代读者说一说。我真有点不好意思。怕说得太多了,叫人难以相信。所以,我只想轻描淡写说一下。当年在重庆捧过我的场,而今日在台湾的,人数不在五千以下;我很感谢他们,因为他们到今天还在背后捧我,见面的时候鼓励我。他们甚至“加油添醋”,给了我不少我无权接受的荣誉。例如,说我讲了《红楼梦》,又说我是中国最早的一位演讲卖票的人。
在中国最先以卖票的方式演讲的,不是我,而是战前在北京的一位名教授周炳琳。他所讲的是政治问题。在重庆最先以卖票方式演讲的,似乎是我。但是,龚德柏先生说,是他。大概是他,也许还是我,记不清了。
在外国首先卖票演讲的,可能是马克.吐温(Mark Twain)。也许是另一人。让将来的有心入。以这个题目写一篇博士论文罢。
我开始讲《三国》的一天,是1944年9月24日,一连讲了十天。地点是在重庆:中一路、黄家垭口的山东省立实验剧院。为什么要在实验剧院?因为,院长王泊生是我的好友(也是当时名叫蓝苹,其后名叫江青的一位女演员的老师);王泊生把该院的大礼堂借给我,不收场租。
为什么要讲十天?因为,一天讲不完。说书人讲《三国》,讲上一两年。也每每讲不完。十天,只不过是把九十六年的大事与若干值得一谈的小事,浓缩了又浓缩,给听众提供一个提纲挈领的叙述而己。十天的讲题,每天换一个,第一天是“合久必分”,第二天是“董卓”,第十天是“分久必合”。
根本,为什么要讲?为什么要卖票?为什么不讲别的,偏要讲《三国》?为什么要讲?是为了卖票。不是为了讲而卖票,是为了卖票而讲。为什么要卖票?因为穷。为什么穷?因为通货膨胀。战前,我的一个月薪水,可以买一百双皮鞋,或四十担米。到了 1944年,我的一份专任薪水只买得了一双皮鞋。买了皮鞋,便无钱买米。这都是被日本人害的。
当时,有了免费的场子,我却没有现款去登报上的广告、印刷入场的票。好心的《中央日报》社同仁,特许我先登广告,后收广告费。印刷公司也让我先印入场的票,后收印刷费。在门口卖票、收票的,是几位富有活力的忘年之交,他们纯尽义务,不收报酬。
没想到,一炮打响,穷人用和平的方法翻了身。第一天,便来了三百多人。每人的门票是法币四十元(当时美金一元的官价,是法币二十元)。一连十天,总收入相当于我的教授薪水几十个月。
其后,重庆近郊化龙桥的热心人士,邀我去作了一串演讲,重庆下半城的民众也邀我到都邮街附近的合作会堂,讲了一串。这两串.我都只讲了五天。一方面,我似乎觉得钱赚得太多,会遭造物者忌;一方面,也确是精力有所不及。天天晚上站在那里,一口气指手画脚,说上两个多钟点,一连五天已经够辛苦的了(第一串,能讲十天,是因为在下午讲,并且当时颇有点要钱不要命的决心)。
再其后,到了泸州、昆明,每每只讲三天。分别以曹操、孙权、诸葛亮为主题。三天的收入,当然不比十天的多。于是,我又添了唐朝与清朝两个“戏码”。唐朝的三个主题,是唐太宗、武则天、唐明皇。清朝的三个主题,是康雍乾、太平天国、慈禧。有时候,专讲太平天国,便以洪秀全、石达开、曾国藩三个人为主题。
胜利以后,我在南京、贵阳、安顺也讲了几次,后来用九百六十张讲演票的收入付清了一架从贵阳到香港的小飞机“包机”的费用。航空公司的高级职员向我道贺,他说:“的确,全国还不曾有一位教授用自己的钱包过敝公司的飞机。您比胡适之有办法得多了。”我说:“哪里,哪里!我所花的却也不能算是自己的钱呢。是热心于听我演讲的,成千的可爱可感的听众的钱呢。”
为了报答这些可爱可感的贵阳听众,我特别破例写了简要的讲辞大纲,每天印了一张报纸,折起来,成为十六开的薄薄的一本“分册”,题为《新三国》,定价每分册银圆五分,一共有六个分册。
这《新三国》,其后在旧金山与槟榔屿均重印了一次。吴俊升先生交了一部给浦家麟先生,于是远东图书公司也发行了台北版(未订版权买卖契约,只是租赁版权性质)。
现在,我开始用“细说”的体裁写《细说三国》,以就正于台北及世界各地的读者诸君。这细说体裁的《三国》,应该与演义不同,也与《新三国》不同。它将与《细说清朝》、《细说明朝》、《细说元朝》等等成为姊妹篇。倘若《细说清朝》已蒙万千读者谬许为可读性颇高,则这部《细说三国》的可读性,有希望不比《细说清朝》差。因为,三国人物的本身,就比清朝的所有人物更富于传奇色彩。
我是一个大愚若智的作家。有人说我“聪明绝顶”;其实我是笨到极点的人,只是外表略带秀气而已。有许多事情我想不通,有许多道理我弄不明白,有许多句子我写不顺。我只是懂得,像我这样的笨人,惟有埋头苦干才能得救,惟有把句子一改再改,才念得顺,惟有把写成的文章一段一段地删,一篇一篇地撕了重写,才勉强敢拿出去。我这个文章“厨子”,所做出来的菜未必色香味俱备。但区区微衷,很希望读者诸君吃了容易消化。
这却《细说三国》,不是《三国演义》或陈寿《三国志》的修订本,也不是裴松之的《三国志注》的改编。这三部书各有千秋,非不才如我所能改动。
民国时代的卢弼,编了一部《三国志集解》。堪称为我们之中的裴松之。他有裴松之的耐心,抄录了不少裴松之以后的雪泥鸿爪。吕思勉、祝秀侠与姚季农、李则芬四位先生也都作了或多或少的贡献。
对《三国志》贡献最大的,直至今日为止,恐怕依然是《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作补注的裴松之,与《资治通鉴》及考异的编者司马光。我的法宝,也就是他们写的这几部书而己,不惜对读者“和盘托出”,为的是让后起之秀能够写出比这《细说三国》更好的书。此外,碑铭、地方志,有关各人的文集诗集,与当代各方学者的短篇论文,也都是我的法宝,趁此一并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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