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民国创立》二一、康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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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梁启超在当时也是一个激烈的排满论者。他在丁酉年(1897年)秋冬两季办长沙时务学堂的时候,已经在对学生札记的批语中露出对清廷反抗的态度:例如:“屠城屠邑皆后世民贼之所为。读《扬州十日记》,尤令人发指眦裂”;“衣服虽末事,然切于人身最近,故变法未有不先变衣服者。此能变,无不可变矣。”
戊戌政变以后,他与康有为先后被孙中山的好友平山周与宫崎寅藏接来日本。平山、宫崎与犬养毅,都希望康、梁与孙中山合作;孙中山而且亲自访问了康一次,康竞托辞不见。梁的态度比康好。犬养邀约了孙中山、陈少白与康、梁二人,在他的早稻田寓所会面,梁来了,而康不曾来。
康在己亥年(1899年)二月,被日本政府“礼遣”出境,去加拿大。粱留在日本,继续主编从戊戌年(1898年)十月便已创刊的《清议报》。这是一种旬刊,宗旨为“维持支那的清议,激发国民之正气。”(它曾经连载了谭嗣同的《仁学》与柴四郎的《佳人奇遇记》的汉译,其中颇有反对清廷的论调。这些论调,被康有为看见,叫梁删改重印。)康离开日本以后,粱和孙中山与陈少白、杨衢云来往日密。在言论上也就更加倾向于革命的主张。
他的时务学堂学生李炳寰、林圭、蔡锷、黄忠浩等十一个人,从湖南结伴来到日本找他,和他住在一起(小石川久坚町),“晚上同在地板上睡,早上卷起被窝,每人一张小桌念书”。他们那时候,“天天磨拳擦掌,要革命。”
康有为不愿意他们如此。
康有为于己亥年六月,在加拿大创设了保皇会。不久,便去了新加坡。
梁启超于同年七月,在东京创设“高等大同学校”。同月,开始发表他的《饮冰室主人自由书》,发挥民权与自由的学说。
在横滨担任“大同学校”校长的徐勤,一向是反对孙中山,反对革命的,便暗中联络康的另一弟子麦孟华,联合写信给康,告梁一状,说“卓如(梁启超的号)渐入‘行者’圈套。”事实上,梁确已同意革命、维新两派人士合并为一新的团体,由孙中山担任会长,梁担任副会长。
康接到徐、麦二人的信,就派了叶觉励带旅费来日本,逼着梁取道檀香山,前往美国。梁因师命难违,便只得束装就道,于这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899年12月31日)到达檀香山。启程以前,他向孙中山辞行,孙中山给他写了几封介绍信,介绍他见孙德彰与檀香山兴中会的若干老友。
檀香山兴中会的人。对粱热烈招待。孙德彰而且叫儿子孙昌与侄儿孙科拜梁为师。
可惜的是,梁一离开日本,便离开了孙中山的影响。檀香山的有些同志,在学问上不足以说服梁,反而被梁说服。康对梁不肯放松,命令梁在檀香山组织保皇会分会,又叫他在檀香山募捐,作为军事活动的饷源。梁于是就用了“名为保皇,实则革命”八个字,作为口号,又加入了该地三合会,受推为领袖,使得多数的檀香山兴中会会员参加他的保皇会分会。钟木贤与张福如当了这分会的副总理。钟水养当了协理。(梁自己是分会的总理。)
这时候,孙中山本人还不曾加入三台会。
檀香山是孙中山的最早的一个创立革命团体的地方,竟然被梁用了如此的手法偷占为保皇会的一大堡垒。这是梁很对不起孙中山的行为。
粱替康募捐,也募得了不少。截至庚子年阴历四月二十七日为止,他汇给澳门保皇会总部一万四千,汇给日本保皇会分会一万六千,交给了一个西人赫钦两万(托此人游说美国朝野),加起来,已经是五万了。其后,可能又捐到了四五万元。
梁在庚子年二月二十九日,写了一封信给孙中山,劝孙中山接受“勤王”的主张,于事成以后选光绪皇帝当总统:“夫倒满洲以兴民政,公义也。而借勤王以兴民政,则今日之时势最相宜者也。……草创既定,举皇上为总统,两者兼全,成事正易。岂不甚善?”
梁在檀香山住了半年,没有去成美国,七月间,从檀香山回国,到了上海,住在虹口的一家日本旅店丰阳馆。第二天,就碰着唐才常等人在汉口被捕的事。他在上海住了十天,一筹莫展,转赴香港。在香港,他拜访了陈少白一次。然后,他又去槟榔屿,拜见老师康有为,被康有为痛斥了一阵,斥他在横滨与孙中山周旋,“叛师叛党”;斥他在檀香山和一位小姐(何蕙珍)谈恋爱,以致丧失侨胞信仰,募款失败,影响了自立军的军需。
梁满腔委屈,在八月间离开槟榔屿,远游澳洲。次年(辛丑年)四月,由澳洲回到日本,重新主持《清议报》的笔政。年底,《清议报》因报社失火而停版,梁就在壬寅年(1902年)正月另办《新民丛报》。
《新民丛报》是半月刊,学术意味较浓,比《清议报》更受人欢迎。粱在该报的“章程”上,说明新民两字取自《大学),“以为欲维新我国,当先维新我民”,又说,“本报以教育为主脑,以政论为附从,……不偏于一党派,……不为危险激烈之言。”在政治立场上,他开始时仍旧是一个渐进主义的君主立宪论者,不敢与康分道扬镳。然而,在学术方面,他在正月间便发表了“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反对康的“孔教”,“惜其重诬孔子,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后来,他在《清代学术概论》一书之中,追叙这件事:“启超自三十(壬寅年)以后,已绝口不谈“曲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议,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康、梁学派进分。”)
这一年夏天以后,梁在《新民丛报》上的态度,渐渐趋向于革命、反清。康有为写信骂他,他忍到了十月,就给康回了一封信,痛痛快快地“详陈”己见。
梁在信上很不客气地对康说:“大同之说(指《大同书》),在中国固由先生精思独辟,而在泰西实已久为陈言。”这两句话,已经很够叫康发火。梁又说:“今日,民族主义最发达之时代。非有此精神,决不能立国。弟子誓焦舌秃笔以倡之,决不能弃去者也。而所以唤起民族精神者,势不得不攻满洲。日本以讨幕为最适宜之主义,中国以讨满为最适宜之主义。弟子所见,谓无以易此矣。今日望归政,望复辟,夫何可得?即得矣,满朝皆仇敌,百事腐败已久,虽召吾党归用之,而亦决不能行其志也。”末了,论及革命,梁以为无论你怕不怕革命,而革命迟早是免不了的,不如早一点实行革命好。“先生惧破坏,弟子亦未始不惧。然以为破坏终不可得免,愈迟则愈惨,毋宁早耳。”
梁而且进一步向康抗辩,说弟子之中好谈革命反清的不只他一人。“徐(勤)、欧(榘甲)在(旧金山)文兴(报)所发之论,所记之事,虽弟子视之犹为詟栗。其论广东宜速筹自立之法一篇,稿凡二十七续,‘满贼’‘清贼’之言盈篇滥纸。檀香山《新中国报》亦然。《新民(丛)报》之含蓄亦甚矣。树园(韩文举),吾党中最长者也,然其恶满洲之心更热。《新民(丛)报》中‘扪虱谈虎’一门,及‘人肉楼’等篇,树园笔也。同门之人,皆趋于此。夫树园、君勉(徐勤),岂肯背师之人哉?然皆若此!实则受先生救国救民之教,浸之已久,而迫于时势,实不得不然也。先生受皇上厚恩,誓不肯齿及一字,固属仁至义尽,至门弟子等心先生之心,以爱国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似亦不必禁之矣。来示谓此报为党报……即以党人之意论之……恐亦画诺者十之七八也。”
同月,他创办了《新小说杂志》,在其中登载了一篇《新中国未来记》,预言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二年将有“大中华民主国”的“开国五十年纪念”。这个大中华民主国的第一任大总统姓罗名在田(暗指光绪皇帝,姓爱新觉“罗”,名“载湉”),第二任大总统姓黄,名克强(与革命元勋黄兴的号相巧合,当时他还不认识黄兴,这黄克强三字,只是“取黄帝子孙能自强自立之意”)。
癸卯年阴历正月二十三日,梁离开横滨,直航加拿大。在加拿大住了两个月,去美国,由北而南,由东而西,漫游各埠,受各埠保皇会会员及一般华侨的招待,作演讲,募捐,而且在纽约见了美国社会党领袖哈利逊,在“哈佛”见到了容闳,在华盛顿见到了美国国务卿海约翰与西奥多·罗斯福,最后又在洛杉矶,办了一座秘密的军事学校。
梁启超于癸卯年十月二十三日回抵日本横滨,在政治主张上却又放弃了反清与革命。半年以前,他还说“中国舍革命外无别法”(见三月初四日所写的一封给徐勤的信)。四个多月以前,他接到蒋智由(观云)的信,又看到横滨保皇会的人所抄寄章炳麟从监狱里写给吴敬恒的信,以为章炳麟之所以入狱,真是由于吴敬恒向俞明震“告密”,深骇于吴之“鬼蜮手段乃至此极”,慨乎其言之地说“似此人而可为此事,则又何人而可信耶?念之痛哭。中国之亡,不亡于顽固,而亡于新党,悲夫,悲夫!……沪上被逮六名(章炳麟、邹容、程吉甫、钱允生、陈仲彝、龙积之)想可无碍。然弟近数月来,惩新党棼乱腐败之状,乃益不敢复倡革义矣。”
到了横滨以后,他先后在《新民丛报》上发表三篇反对革命的文章:《论俄罗斯虚无党》、《答飞生》、《答和事人》。此后的两三年,他保持了这种反对革命的态度。
他的好朋友黄遵宪在甲辰年七月初四有一封信规劝他:“公自悔功利之说、破坏之说之足以误国也,乃一意反而守旧,欲以讲学为教中国不二法门,……谓保国粹即能固国本,此非其时,仆未敢附和也。……言屡易端,难于见信。人苟不信,曷贵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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