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鲁迅小说中的冷、热词语
作者:杨晓黎
通读《孤独者》,魏连殳留给人最为深刻的印象大约就是那“冷冷的”神情与“冰冷”的微笑了:
(1)恐怕大半也还是因为好奇心,我归途中经过他家的门口,便又顺便去吊慰。他穿了毛边的白衣出现,神色也还是那样,冷冷的。
(2)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这可笑的死尸。“冷冷”的神色是通过颜面肌肉的变化呈现的,传递出的是一种对人或事物冷淡、不关心的信息。“我”失业后无聊赖常常访问魏连殳,是因为“听人说,他倒很亲近失意的人的,虽然素性这么冷”;话不投机时,“单见他又显出许久不见的冷冷的态度来”;言及势利的房东,“他说着,冷冷地微笑了”;“我”劝他别看得人间太坏,“他冷冷的笑了一笑”。魏连殳是一个为黑暗社会所战败,失去了理想信念的知识分子,他裹在亲手造就的独头茧里不可自拔,是一个“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充满了变态心理的孤独者。他以看破一切的玩世不恭,“冷冷地”面对着他曾经付出过青春热情的社会,直至生命的终结。“冷”成了他生命的基调,也是他对社会、对自身轻蔑的写照。再如文本中以“冷”为构词语素的词语系列:“他那词气的冷峭,实在又使我悚然。”“他一面点灯,一面冷静地说。…‘我愿意为此求乞,为此冻馁”,“你或者不至于倒抽一口冷气罢”;“独自冷清清地在阴间摸索”,“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这里,“冷峭、冷静、冻馁、冷气、冷清清”等等,共同构成了《孤独者》的寒气逼人的阴冷氛围。
与魏连殳的“冷”有所不同的是《伤逝》中由热而冷的人物心理变化。涓生和子君曾经充满了火一般追求新生活的热情,“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然而,对于新生路的迷茫,经济的压力,很快使他们疏远、隔膜起来,“冰冷”成了他们生活的主色调。先是为生活所迫放走爱犬阿随后,子君“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接着,“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哪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但图书馆总有关门的时候,于是我无奈地“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子君虽然也很冷漠,但“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犹疑来。”我想暂时掩饰,“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当子君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怨色时,“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夜间,“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冰的针刺着我的灵魂,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我盼望着子君“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然而。当子君真的如我所愿离开吉兆胡同后,可以想象出的环绕着子君的“严威和冷眼”却时时使我难以心宁:“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很快,我在受到了“冷落”的世交处得知了子君的死讯。子君终于走了,“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跟里了。”解读《伤逝》,给人以强烈震撼的莫过于这令人不寒而栗的“冷”了:“冰冷的神情”,“冰冷的颜色”,“冰冷的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比冰还冷的冷屋”,以及那刺着我的灵魂的“冰的针”,“恶毒的冷嘲”,“冷漠的镇静”,“女工的冷眼”,子君所承受的“赛过冰霜的冷眼”,共同组成了作品的凄冷的色彩。
鲁迅小说文本中的冷热词语也有相当一部分是与人体的生理感觉有联系的。基于皮肤感受的冷觉和热觉是人的基本感觉,当这种感觉以词语符号的形式出现,用以表达人们具体、细微的冷暖感受时,因联想而产生的形象感便油然而生了。鲁迅小说文本中的这类词语,有些直接与自然气候的温度高低相联系,表示人体对自然冷暖的生理感觉与自然状态;有些则是通过与冷热相关的显示季节变化或自然现象的描述,让人产生与温度觉有关的联想,如“深冬雪后,风景凄清”所传递出的寒冷(《在酒楼上》);还有一些,虽然属于生理上的冷暖感觉,但这种感觉往往不是因为自然界的影响,而是由于人的心理因素所造成,是为特定的审美客体所独有的,比如:
(3)她看见他嘴里这么说.眼光却射在她的脖子上,便觉得颧骨以下的脸上似乎有些热。……本来早就知道是积年的老泥,但向来倒也并不很介意。现在在他的注视之下,对着这葵绿异香的洋肥皂,可不禁脸上有些发热了,而且这热又不绝的蔓延开去,即刻一径到耳根。(《肥皂》)
(4)这立刻使他手脚觉得发冷。“可以医么?”他愁苦地问。(《弟兄》)(3)中四铭太太脸上的“发热”,是在丈夫的眼光直射下对自己耳朵后积年老泥的羞惭,是一种人皆有爱美之心的天性显现。平日间夫妻形同陌路,自然对老泥谁也不介意。可突然间丈夫因街上孝女动了邪念而对毕竟也是女人的妻子关注起来,这就使不明真相的太太受宠若惊,并因自己素日的不讲究而愧作了。与此相应,她脸上开始发热了,并迅速蔓延到耳根。这种由心理的变化而导致的生理上的反映,是属于四铭太太个人的,也是鲁迅小说文本中经常采用的塑造艺术形象的手法。同样表示脸上或身上发热的再如《明天》中的无赖蓝皮阿五乘人之危,以帮寡妇单四嫂子抱孩子为名,“从单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间,直伸下去,抱起了孩子。单四嫂子便觉乳房上发了一条热,刹时间直热到脸上和耳根。”这儿的“热”,是属于准烈妇单四嫂子的。其他如“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社戏》)“‘唉唉!’他吃惊的叹息,同时觉得脸上骤然发热了。”(《幸福的家庭》)“高老夫子脸上登时一热,忙看书本。”“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里许久之后,有时全身还骤然一热。”(《高老夫子》)等等,都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人物心理的微妙变化。(4)的“发冷”与(3)的“发热”可谓异曲同工。得知其弟可能得了难以医治的猩红热而惊恐不安的张沛君“手脚觉得发冷”,明显是由于心理的作用而出现的属于个体的温度感受。类似的如狂人的感觉:“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的布置,都已妥当了。”(《狂人日记》)
有时,鲁迅还善于使用冷热对比或词语复现的手法,加强词语的形象色彩。
(5)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阿Q正传》)
(6)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却觉得寒冽。(《伤逝》)
(7)这是包好!这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趁热的拿来,趁热吃下。(《药》)(5)的自然温度与人体感觉是相异的。一贫如洗的阿Q卖光了毡帽、布衫、棉袄,加之饥肠辘辘,觉得寒冷也属自然。“温和”与“寒冷”的对照出现,凸显了无以为生的阿Q的困窘。(6)则为外界自然温度与内心感受相左。在冬季拥有暖和住所的熟人们自然看不上靠去通俗图书馆取暖的史涓生,他在不难想象的冷落中感到冻彻骨髓的寒冽便在情理之中了。(7)是刽子手康大叔关于人血馒头的一迭声叫嚷,“包好,包好!这样的趁热吃下。这样的人血馒头,什么痨病都包好!”革命志士的滚滚热血,成了愚昧群众的治病之药,“趁热”的连续使用,给予读者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
冷、热词语本是客观生理感觉的记录,在小说文本中却被赋予了“观念性”内容,作者的审美创造通过词语的艺术运用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这就为从词语的形象色彩义解读人手,进入文本这个艺术世界并准确理解作品人物和作家的创作主旨提供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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