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唐王感恩认圣祖 玄奘惊梦思谒佛



  长生殿厉鬼狰狞,唐太宗难度良宵,幸老君显相搭救..弘福寺玄奘惊梦,为救先母脱轮回,立西天求经大志..
  诗曰:
  秦房汉宫今安在?一声渔唱萦渚津
  萧墙剑拔亲成仇,宫掖弩张爱作憎。
  春浓金殿起晨鼓,花落古寺闻晚钟。
  君王无意法门事,焉得御酒酢长亭!
  话说东土中华之地,自“龙帅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始,历经唐尧虞舜夏商周,至于春秋末年,诸侯并起,七国 争雄,天下大乱。
  秦国任用商鞅变法,国力日强,嬴政为秦王时,起用贤材良将,破六国“连横合纵”,统一华夏。嬴政自以为德高三皇,功过五帝,遂把前代神人中尊贵者“三皇五帝”称号合二为一,称“皇帝”。至尊至贵,形同神明。
  那秦始皇坐上金銮殿,便大兴土木,建阿房宫、骊山陵,百姓怨声载道。
  始皇大怒,一道诏下,“赭衣塞路,囹圄成市”。始皇“崩”,秦二世胡亥掌玺,宠奸相赵高,指鹿为马,奢侈淫逸无以复加。天人共怒!秦遂被汉高祖兴兵听灭。汉朝统治中土四百余年间,为争“皇帝”这顶旒冕,宫闹谲变,宗室内阋,鸩酒毒茗,刀光剑影。不知有多少冤魂上天,人头落地!那披上龙袍的,虽有文景之贤主,多系桓灵之暴君。两汉后,又历经三国、魏晋南北朝,至隋。隋炀帝又是个浪荡天了,挥霍无度,放浪形骸。为李渊所灭。
  遂建大唐,部长安。仅八年,次子李世民于皇宫玄武门布弓箭手射杀兄李建成、弟李元吉,兵变夺嫡;次年逼父高宗退位,登基称孤,年号贞观,是为唐太宗。
  难得太宗皇帝是个开明人君,将亡隋之训,时引为鉴,深谙君与臣民,如舟水相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自此体恤民生,纳谏如流;设六学以教化,兴科举以选才,薄赋敛以养民,修唐律以明典。遂使政通人和,“天下大稔”,“外户不闭”,人口皆碑。史称“贞观之治”。
  且说一日晚,太宗召一捷好人长生殿共度良宵。那婕妤生得娇憨玲拢,原是名小彩女。那日太宗在御花园瞅见她与一帮彩女荡秋千,因别人捉弄她,把她荡得甚高,竟吓哭了。太宗过去劝慰一番,女孩子破啼为笑。太宗见她如出水小荷,鲜嫩倩丽,甚为怜爱,逐降旨将其升为婕妤,常唤侍寝;因其年方一十六岁,昵称之为“宁馨儿①”。那宁馨儿人虽小,志向却大,见皇帝溺爱,也尽心取悦,想怀个“龙种”,日后母因子贵,有个奔头。这晚婕妤沐浴熏香了,乘宝车入殿。灯下太宗正佯作读《礼记》,等得猴急。听见鸾铃响,便抛了书卷,迎出去。忽见宁馨儿莲步姗姗进朱门,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把抱起就亲。婕妤挣扎道:“叫姐妹们看见了!”太宗道:“我是皇上,且管他!”婕妤撒娇道:“胡髭碴碴扎死人儿!”却樱唇儿轻启,啧啧作声,逢迎太宗。
  太宗如腾云驾雾,将婕妤卧在龙榻上,便动手剥茧儿似地除婕妤衣裳。
  霎时间,但见娇娥玉体横陈。太宗见了,自是血脉贲张,即入锦帐与宁馨儿云雨。正如漆似胶、难舍难分间,忽闻阴风嗖嗖!风止间,突见俩厉鬼室内① 宁馨儿——古语,意谓好孩子。
  现相,鲜血淋淋,闯到床前,正是死去的建成、元吉,怒喝道:“李世民,你好受用!却害得我等在阴间地狱吃无尽之苦!——今日却要你这厮偿命!”
  便撩帐子,欲揪太宗。太宗吓得魂飞魄散,当时晕厥过去。婕妤也顾不得害臊了,跳下龙榻便杀猪般的尖叫唤人。那外头侍立的宫娥彩女、贴身太监,不知出了何事,俱奔入内室,见太宗皇帝双目紧闭,奄奄一息。急传太医看视。这厢婕妤才穿上衣裙。
  太医赶来,与太宗把脉,觉弱如游丝,大骇,忙掏出银针,扎刺大宗百会、印堂、人中、涌泉之穴。俄顷,听皇上缓缓出了口气,睁开眼,皆喜悦道:“陛下醒也!”太医便询问缘故。太宗摇头不语。老太医只以为圣上系房事劳累,遂谏道:“古人云‘蛾眉皓齿,伐性之斧’,盼陛下三思!”太宗胡乱应着,叫人退下。便听婕妤在嘤嘤地哭,苦笑道:“哭甚,朕又没怪你!”婕妤道:“自此再不敢陪君王了——适间吓死臣妾也!”太宗叹道:”
  却与你无关,是寡人自家心病!”
  嗣后,隔三差五,便有厉鬼来寝宫作祟,太宗眼看也难以瞒住,便语于宰相房玄龄,随即请高僧念经,天师驱鬼,也安生不了几日。又派铁甲武士,将长生殿团团围住,日夜值更。那俩鬼照旧潜到太宗床前,龇牙咧嘴要讨人命债!端的可怕!
  这晚上,太宗又叫两个死鬼兄弟缠往了,非要揪他去阎罗殿偿命不可!
  太宗魂不附体,再三告饶无用。正在危急间,忽听一声响亮,一个老道鹤发童颜,倏然而至,手持金刚琢,大喝道:“幽魂野鬼,焉敢缠真命天子!再不退下,定将尔等剥皮抽筋,醢肉碎骨!”晃一晃金刚琢,只见神光熠熠,灼烤得李建成李元吉兄弟毛皮皆冒火烟,痛得嗷嗷直叫,跪地求饶。那道长一挥手说:
  “去!再来骚扰人君,必将尔等打入十八层地狱,决不宽有!”二冤鬼逃之夭夭。太宗施礼道:“敢问仙师尊号?”朕好资礼致谢!”道长呵呵大笑,道:“我乃太上老君李伯阳!知陛下有难,特来相救!”
  太宗欢喜道:“原来是道德天尊,寡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灭尊姓李,朕也姓李,八百年前是一家子哩!”老君笑道:“正是,正是!老道登天庭久矣!这回便是来寻亲探故的!”太宗大喜,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瞒老君,寡人这几日,被两个冤家弄得夜不成寐,焦头烂额,还乞天尊赐个万全之计!”老君笑道:“只要陛下尊道崇道,将其擢为二教之首,我保你长春百岁,社稷万年!”太宗闻言,感激涕零,顿首口颂“圣祖”,欲留在宫中奉养。老君笑道:“老夫是闲散之人,不惯居宫,倘有吩咐,焚香即至也!”又飘然而去。太宗不舍其遽离,拽步去追,一个踉跄,跌个筋斗,霍然醒来,原是南柯一梦。正疑惑间,忽闻笙歌嘹亮,一派仙乐,急出宫,果见老君骑青牛,被众仙子仙童簇拥,踏祥云缥缈而去。太宗望空遥拜,那老君一行转瞬不见。太宗回室,只觉神清气爽,心宫安宁,酣然入睡,再无鬼邪作崇。
  至天明五更,太宗设早朝,三声净鞭,钟鼓齐鸣,群臣参拜毕,即开金口,晓谕夜间“认祖”之事;旋诏示全国,追封李老君为玄元圣祖皇帝,并敕建宫殿坛宇,凡八十八楹,极为壮观。给人户五十,以供洒扫:驻兵士五百,宿卫宫所。令、丞各一员,岁时荐飨。又在宫中立一《道德经》刊石。
  太宗晨昏揣摩。引得朝野抄传,一时闹得沸沸扬扬,洛阳纸贵。自此太宗皇帝崇尚道教,将其列为三教之首,却把释儒两家有心无意轻慢了。
  这京城长安有座弘隔寺,是佛家大丛林。有梵宫十余幢,僧房五百间,僧侣逾千。寺中有个玄奘法帅,年仅弱冠,却已入法门八载。玄奘俗姓陈,河南郡人氏。祖父尝为前朝国子监,父为陵县令。母亲随父在任上,是个持斋敬佛、乐善好施的居士①。玄奘五岁那年,七十二路“义军”反隋。一时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兵乱间,具城朝不保夕,玄奘父亲便差仆役将妻小送回原籍,以为乡下能安稳些。然“覆巢之下,复有完卵”?那城月余后毁于兵燹,玄奘父亲弃衙潜回家中,见夫人莲头垢面正抱着幼子哭啼!原来夫人回家不久,此间亦遭兵扰:夫人被一草头王掳去数日,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前县令遭此飞来横灾,与娘子相抱大哭,悲痛万分。是夜,前县令悲凄道:“夫人,你不幸被贼人破身,却叫我有何面颜见族亲乡邻?”初,母亲不语。听丈夫再三说,遂悲叹一声,将怀中玄奘卧到床上。烛光昏暗,夫人抚着玄奘稚嫩面颊,含泪道:“吾儿,母去了..母死必堕地狱,盼儿长大后效目连故事救母!”言讫,哭往后堂。小玄奘也哭起来,要追母亲,却叫父亲紧紧抱住了。未几,仆人悲声来报,说夫人己自缢身死。前具令悲痛欲绝,将亡妻盛殓厚葬。又施重金延请丹青妙手为其妻绘像,悬挂中堂。嗣后,玄奘每日可见壁上母亲:凤冠霞帔,端庄慈祥,面呈微笑。其状如诰命夫人,玄奘十二岁那年,执意出家,去洛阳净土寺受沙弥戒。他天资极佳,法师讲《涅槃经》、《摄大乘论》,他耳闻一遍,即可复诵解释,尽得其要旨僧众皆为之惊奇。不几年,玄奘声望学问,已无人能出其右。住持道:“斯庙小矣,你可高就!”玄奘便游历江南,在成都空慧寺受具足戒;又沿江而下,于荆州天皇寺挂单讲学。后入长安弘福寺,投高僧法常为师。转瞬两年过去。此间,时有西域胡僧来长安谈经说法。玄奘潜心研学,造诣日臻完善。
  这日晚,玄奘在禅房惊梦,出了一身冷汗便起身去叩帅父门扉。师父已睡下,初佯睡不理,那玄奘不屈不挠,把门敲得山响。法常无奈何,没好气开了门,怪而诘之。玄奘眼泪汪汪道:“弟子适间做一噩梦:见亡母在地狱受种种酷刑,悲惨之状,不可言语。又呼弟子快去救她!——弟子尝几番听胡僧说过,西天佛祖处有大乘妙典,可超脱众生,度化冤魂。因之恳求师父能发给度牒①,准弟子去西方面佛求经!”
  法常道:“大乘经典,老僧早有耳闻,亦有胡僧来长安节译断章散篇流传。然自汉使迎佛入中土,皆以小乘为正宗,讲的是打坐面壁,乞食忍饥..
  非此不能悟性得道。你既师我门,又心猿意马,得陇望蜀,托故说甚噩梦来哄老袖!”玄奘道:“弟子岂敢哄骗师父!所言句句是真..”再三恳求。
  师父终不答应,慨然道:“昔有目连救母,却是修了几劫,有了大法力,方能破铁城入地狱寻母;又蒙佛陀指点,做盂兰盆会,使其母得脱一劫饿鬼之苦!——你才入法门几日,焉可这般好高骛远!”又劝道:“临渊羡鱼,不如迟而结网。还不快回房歇息,明日好有精神修持!”玄奘无奈,只好怏怏回僧房,一夜却不曾眠。
  玄奘因师父不发度牒,不敢擅离,只好在寺中苦捱,待机行事。
  一日来了位云游僧人,法号空如,言明要与法常论辩。原来法常秉持“心无”之说,常云:“无心千万物,万物未尝无。”这僧人却是“本无宗”,① 居士:佛教称在家修行的人为居士。
  ① 度牒——封建时代官府允许俗人出家的立件。僧侣游方时须携在身上,以证明自己的身份,方可被其他寺庙接纳。
  开口便是“无在元比之前,空为众形之始。”两高僧在法堂上引经据典,各执其说,诘难对方。争辩了三日,不分胜负。约好来年再战。
  过了几日,又远道来一高僧,与弟子携金灯与数面镜子人寺,拜会法常毕,便入法堂将镜子四面悬设,点燃金灯。只见镜中有镜,镜镜有灯,重重叠叠,交影复光,无穷无尽。这僧人指镜问法常道:“敢问长老,此谓有,抑或无?若有,取出来瞧瞧;若无,本无乎,心无乎?”那法常亦是善通之辈,噗地将灯吹灭。那僧人一愣,旋笑道:“那镜中仍有灯相!”法常道:
  “那贫僧便砸了此灯!”客僧道:“砸它做甚——本非灯,金子也;本非金子,沙金也;本非沙金,灰尘也;本非灰尘,空空也!”法常阖目道:“老僧目不睹,心匪思,皆空虚。如之奈何!”两高僧唇枪舌剑,辩到日暮,吃了几盏茶,又秉烛夜战。不在活下。
  玄奘自忖:“大乘之教,虽传东土为晚,然其慈航普渡法旨。令人无不心向往之。只可惜译篇散乱,义类差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二道。纷纭争论,僧人多自撷所需,格义成说,党同嫉异,与人争辩不休。倘能朝西方尽取三藏真经而归,一可正本清源,拨偏补阙,又可广览博取,汲取义理,宣化万民。使向善之士,尽得法筏;蒙冤魂灵,咸得超脱——母亲亦可解脱地狱之苦!这等大善之事,何不踊跃为之!”又想,“师父不允,不如求于朝廷!”
  主意已定,玄奘即夤夜撰一奏文,备言己身西行取经之意愿,径投崇玄署①。署令阅后笑道:“阿弥陀佛,这后生家有何才何德,敢效法显②西行求法!”又叹一口气,心思道:“皇上将我家贬在儒教之后,正忙着给李老君修庙哩!老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休去烦他!”把玄奘奏文压下不禀。
  玄奘在寺,度日如年,听僧官回复,却如泥牛入海,沓无信息。
  释迦牟尼自降伏孙悟空,归天竺灵山大雷音寺,弹指间五百年过去。这一日于法堂召集诸菩萨、罗汉、金刚、众比丘、比丘尼弟子,讲释《妙法莲花经》。如来开口曰:
  “吾演说正法,初善、中善、后善。其意深远,其语巧妙..力求声闻者说应四谛法,度生老病死,究竟涅槃;为求辟支佛说应十二因缘法;为求诸菩萨说应六波罗,令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成一切种智。
  “一切诸法空无所有,无有常住,亦无起灭。
  “观一切法皆无所有,犹如虚空,无有坚固,不生不出,不动不退,常住一相..”
  如来自《序品》始起,讲《安乐行品》、《方便品》、《寿量品》诸品,端的口叶珠玑,唇散馨香。忽佛眉上现白瑞光,绕法堂九匝。地面涌出百朵金莲。众弟子纳头礼拜,虚心揣摩。转眼已至正午,忽听大雄宝殿庑廊那儿传来木鱼①之声,如来遂笑道:“佛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便心慌!——妙典大法毕竟不充讥也,散!”便抢先跳下狮子座,晃着胖大身躯,一溜小跑往斋堂去了。众弟子也紧随不舍。
  ① 崇玄署——隋唐时掌管佛教的机构。
  ② 法显——东晋名僧,曾从长安西渡流沙河越葱岭到印度,经狮子国(今斯里 兰卡)、印尼之爪哇岛归国。
  经15 年,历30 国,取回大批经卷。
  ① 木鱼——寺庙有两种木鱼,一为扁圆形,诵经用;一为长直状.悬于大雄宝殿庑殿下,进餐时敲击为号。
  又称梆。
  斋后,如来重开讲座,说《观世音普门品》:
  “..若有无量百千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能解脱。观世音以种种形游诸国土,度脱众生。
  于怖畏急难之中,能施无畏、是故此裟婆世界皆号之为施无畏者!”
  正说此间,密迹金刚来报:“观世音大士到!”如来即令召入,笑道:
  “正说她,就来也!诚如东土俗语:‘说曹操,曹操便到’!”
  众弟子忍俊不住。观世音已飘然登堂,嗔道:“师父,弟子不奸不诈,何谓曹操?”如来道:“偏你耳尖!为师不过逗句乐子!”又笑道:“我闻那东土皇帝杨氏,却是个在家修行的居士,己受菩萨戒,弘扬佛法,厚待僧寺。观世音也得了不少香火钱吧!”观音道:“师父耳目今日却闭塞!——
  甚杨氏皇帝,早改朝换代,皇帝姓李也!”将李家故事说了一番。
  如来叹道:“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蟒衣龙袍轮换穿!”观世音噘嘴道:“还有心逗!那李皇帝被道德天尊认了亲,遂尊老君为‘圣祖’,将道家排为三教之酋,儒教次之,释门位末。正花成千上万两银子修太清宫哩,却时我家日渐冷淡!”如来闻言,怒道:“这个李老君,也是空门中人,如何这般攀龙附凤!”
  正说间,文殊、普贤二菩萨也自东土而来,向如来禀靠太宗祟道后,道家自知其经卷太少,为与汗牛充栋之佛教经典抗衡,正忙着造经——一是拉诸子百家之作充数;二是伪撰。据说已杜撰出《上清经》、《三皇经》、《黄庭元阳经》等:三是将佛经篡为己有——如把《妙法莲花经》改头换面为《灵宝妙经》。又四处宣扬“佛教不敬人王,不孝父母,空言涅槃,于世无补!
  妄言来世之福,更系水泡幻影!惟道家学说,贯通阴阳,融会易爻,尊者习之,可调和鼎鼐;庶民习之,可趋吉避凶,尽享现世之福!又有济世金丹仙药,食之可令人霞举飞升,长生不老。便有不少人信了此说!”观音道:“弟子所虑却不在经卷多寡、流言蜚语。只虑当今东土,适逢太平盛世,却风气日下,以富贵为荣,清廉为耻。不积福德,惟利是图。更有甚者,不畏轮回,妄造恶业。或为富不仁,淫靡奢侈;或见财起意,谋人性命..弟子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儿,去排危解难,有时一日连一顿斋饭也顾不上吃,还是忙不过来!人也瘦了一圈儿!”众人看观世音,人果然清削了,也更妩媚了,盯着不放。
  如来恐大众乱了禅心,遂拂退众弟子,只留下观音、文殊、普贤三菩萨议商对策。如来道:“我大乘三藏经典,洋洋大观,缜密宏深,远旨妙义,蕴含万千。道家之说,与其相比、无异‘小巫见大巫’!但究其本源义理,或曰寂灭,或曰无为,可并行不悻。叵耐唐王,抑佛扬道,厚彼薄此,却叫人难咽下这口气!更何况众生愚昧,只图眼前富贵,不管身后是非,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端的可悲可叹!——诸菩萨可有甚话说?”
  文殊道:“依弟子之见,那东土之众愚蒙,却是我佛门的不是!”把如来说得一愣,忙问何意?文殊道:“那等人见的只是我小乘经怯,让人家打坐入定,向隅面壁,苦修少则十年,多则一生,方可自救。人家坐破了多少袖衣,熬费了多少年华,还不知何年月能得道成佛!去他娘,便还俗了!那虔诚的,便跳槽儿,转炼仙丹去了,一服成仙,何等快捷!——却不怨我家怨谁!”如来听了,方出了一日气,道:“说的也是——倘彼处尽知我大乘妙典,顿悟即可成佛,又比吃仙丹快当。”普贤道:“既如此,弟子愿携三藏真经赴长安,开办法会,开释妙典!”文殊道:“三藏真经,是我沙门至宝,岂可轻传!须索叫那李皇上拿千车金万担银来买,高兴才给他哩!”
  观音道:“经不可轻传,但叫他贾礼来沽,又不免玷污了我清静佛门!
  依我之见,该叫他派个高僧,远途跋涉,历千辛万苦、虔诚来我灵山取经,方知三藏真经金贵。既习我大乘经论,便知持一渴而胜七宝祈福,诵佛号即见清净世界。如此方便,皈依者自众!那有钱的自施舍,为官的自供奉,布衣百姓也会随缘捐香火之资!至那时,我梵宇万座,金身林立,经声佛号响彻城邑山野。岂不胜千车万担金银!”如来大笑道:“你一个‘大智文殊’,一个‘大行普贤’,却不及我‘大悲观音’见识高!”
  两菩萨做个鬼脸道:“师父,我等怎能比得上人家观世音!人又俊俏,说话又中听!”嬉皮笑脸,相互商议道:“咱们也变个模样吧!”观音道:
  “师父,你听他俩,又嚼舌头了!”如来道:“别理!——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没个正经!”两个忙正色道:“师父说甚哩!我等正商量怎地叫那李皇上派人来取经呢!”如来道:“变得倒快——且说来听听!”普贤道:“若是弟子去长安,即去金銮殿寻他,言明此事,他听便罢;不听,便掀了他的龙椅!”文殊道:“贤弟此言不甚妥当,依我之见,却带些花红表礼送他——
  会飞的马儿、善唱的鹦鹉一类,那厮见财眼开,必言听计从!”
  观音笑道:”两位师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着实有趣!依我看,不能动手,一动手便打死了;也毋须贽礼,一贽礼便被他看轻了。我思起当年燃灯古佛遣金甲神人托梦汉明帝、开释教东。流先河之事①,今日亦可效仿!”
  如来称善,即令观世音去长安皇宫,梦中显化,叫那唐王进选取经高僧赴灵山。又交待:“却要替他长着眼儿,休派个歪三胡瓜的!那取经之人,须是个有灵根的,凡夫俗子却来不了我灵山!”观音笑曰:“知道,知道!弟子正想起一个人,端的合适!——便是当年师父的声闻弟子金蝉子,困犯戒律遭贬东土,已历九世,世世敬佛,现假名玄奘,正在长安弘福寺修持。”
  如来笑道:“不知那厮改好了没有,有无因缘赴我灵山?”观音略述了玄奘身世,道:“他欲效目连故事救母出地狱,有来西天取经宏愿,其师以为他好高骛远,不允。上进退两难。”如来道:“这厮今日却是甚模样?”
  观音未开口,笑意先漾上来,道:“人倒生得端庄,明眸大眼,唇红齿白,一脸的菩萨相。”文殊、普贤挤眉弄眼道:“那厮端的一表人材,人见人爱哩!”观音脸一红,啐道:“尊为师兄,忒不自重!”两菩萨见观音害臊,直乐。观音遂不理他俩,朝如来道:“师父,这玄奘曾游历江南,颇行得路。
  倘来灵山,也算十世修行,终得正果。”如来颔首。
  普贤叫道:“那中华江南,弟子颇游过几遭,青山绿水,太平清明,与来我灵山之路大不相同!”文殊亦道:“自出长安,逶迤往西,有八百里戈壁、三千弱水,又有大雪山、火焰山..山恶水险,猛兽出没,盗贼如蜂,妖魔丛生,种种艰辛,不可枚举!那金蝉孤身一个,如何来得了!”普贤笑道:“有观世音大士相助,一朵祥云便撮了来,哪管它千山万水、妖魔盗贼,不在话下!”
  观世音竖柳眉,瞪凤目,“大师兄,你果然是个骑狮子的,便也物以类聚——嘴里吐不出象牙!”普贤拍手道:“师妹骂得好!”文殊普贤道:“你① ”汉明帝”句——据《后汉书》: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帝子是遣使天竺,访求佛道。使者至大月氏遇二高僧,邀请来国;又使白马驮佛像、经籍而回。
  明帝遂建白马寺供奉佛、法,僧三宝。
  是骑象的,你能吐象牙!”逗得如来也忍俊不住笑了。又道:“二菩萨之言,颇有道理,不知观世音有何妙策?”观音道“长安至此间,关山万里,路途迢迢,妖魔险阻自不必说,又不能施神通超脱而行。却电无奈,请师父赐教!”
  如来开慧目遥观东土,忽儿笑道:“猴头,五百年不曾谋面,别来无恙?”
  文殊普贤莫名其妙,观世音却当下悟知,笑道:“适间师父一句活,弟子却思起一个故人,乃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妖猴孙悟空,这厮神通广大,又有灵性,帅父故不忍伤他,一直压在莲花五行山下。弟子愿顺道晤他一面,劝其皈依,叫他给取经人做个徒弟,开路护法而来。不知师父意下如何?”
  如来闻言而喜,称善道:“现世音正说出老僧心中之言。”文殊阴阳怪气道:“那猴精压了五百年,一旦脱身,岂能安分!不如寻个猪精做取经人拥护,老实巴交,又能出力,倒叫人放心!”如来知他说妖魔子话①,顺水推舟道:“文殊菩萨,你言正合我意!为师便着你去寻个老实巴交的猪精,令其归顺,与那猴儿做个帮手,一巧一拙,互为照应,却也圆满!”文殊只尖着舌头想说几句风凉话儿,闻师父之令,瞠目结舌,只得口称“弟子谨领”!
  偏过脸,苦得直皱眉头。普贤笑道:“哥,若一路上寻不着猪精,没脸遮羞、便一头栽流沙河里,死活不上来算了!”文殊恼道:“我若寻到猪精,如何说——你却要投流沙河!”普贤知文殊神通,擅长无中生有,不敢应,迟迟疑疑道:“我投流沙河做甚!流沙河又无妖精要我劝善!”
  如来笑道:“为师屡次告诫尔等:‘言多有失’,‘大德慎言’。全当耳旁风!这文殊饶舌揽了个寻猪精的差事,却也不好偏了你——适间我观东方,那流沙河中正好有个妖精,出没波浪间,专吃行路人。普贤,你便去降了那厮,与他授戒,叫他也与取经僧人做个徒弟,一道西行。不得有误!”
  普贤诺诺,私下与文殊对视苦笑做鬼脸儿。观世音笑道:“该,该!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如来又取出一个金箍儿交给观音道:“我恐那妖猴初脱缧绁,顽性未混,可将此物与他戴上;我再传你‘驱魔定心紧箍真言’一篇—
  —略称‘定心真言’,俗唤‘紧箍咒’——如他心猿意马,逞强好胜,不服管束,便念动咒语,叫金箍儿勒得他头疼脑胀,保准那厮服服帖帖!”
  观音称谢了,接过金箍儿,又去如来面前,听师父附耳密授了真言咒语。
  观世音切切记了,踊跃作礼,退下侍立。那文殊、普贤一咬耳朵,也施礼道:
  “师父,也求赐弟子一个金箍儿。不然那猪精、水怪使起性子来,不听调遣,取经之人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怪罪弟子!”如来摊手道:“今儿登堂急慌,只随身赍了一个,如之奈何?”两菩萨不悦,道:“师父忒偏心眼!”观世音道:“两师兄勿虑:那水怪、猪精神通必不如孙悟空;金箍儿能降猴儿,猴儿又降猪精,猪精再管住水怪,此乃‘一物降一物’,何用三个箍儿!”
  如来闻言,点头赞道:“好个观世音,果然卓尔不群!”观音微笑道:“师父又夸我了,两位师兄有何话说!”两菩萨释然道:“谁叫你小呢,不夸你夸准!师兄高兴,师兄高兴!”如来道:“别斗嘴了,也不知人间沧海桑田,皇帝又换了没有!快各执其事去吧!”
  三菩萨领命,不敢怠慢,遂辞别如来,出了法堂。文殊、普贤见庑殿下立着惠岸、韦驮,柱上拴只似狮类狗的金毛讯,知是观音的坐骑,笑道:“师妹骑这怪物做甚!哪有持莲花、踏祥云俊逸!”观音苦笑道:“却也无奈!
  世风日下,便多泼妇刁民。往常多待柳拈花去化难解灾,目今却要常常现三① 妖魔子话——方言,指风凉话或别有用心之言。
  十三相中之阿摩提相;骑上这唬人的东西,背上腾着火焰,好能镇住那作恶之辈、行凶之徒!”两菩萨叹息一声,又笑道:“只不知师妹做凶样子时,能否板住脸儿不笑?”观音亦笑道:“能,能!惹烦我了,也是敢打敢罚的!”
  几个说着活出了山门。文殊跨青狮;普贤骑白象;观世音乘黄犼——前有韦驮护法,后有惠岸拥护———起腾起祥云,离灵鹫山,往东而去。欲知三菩萨一路如何降妖劝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