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红袍怪淫乱宫闱 唐圣僧疯癫市井



  红袍怪宝象国“省亲”,昏国王设华筵款待..宴前,妖怪伺机将唐僧变疯哑。席间,“驸马”酒助色胆戏辱嫔妃..
  且说公主已从小妖口中得知宝象国差了两个和尚来搭救她、在门前与红袍怪打斗之事,便一心祈祷红袍怪被打败,自己好脱苦海。焉知不过片时,沙僧便被捆着抬了进来。公主暗暗叫苦。正惶恐不安,见红袍怪一脸怒容进房来,忙装作对镜梳妆。那怪啪一声把海马葡萄镜倒扣在妆台上:“公主,三年来我待你如何?”公主赔笑道:“夫君对我,殷勤关切,无微不至——
  分儿怎想起问这话?”红袍怪咄道:“既如此,为何私传信息与宝象国,叫你父王派兵来索你回家?”公主矢口否认。见妖怪发急,要毁坏自己,灵机一动,编派说那日去观音庙晋香时,撞上一个取经的唐朝和尚,那和尚缠着要化缘,却忘了带银两,只好回去取。那和尚跟至洞府,见小喽罗守门,吓得溜了;便没再管他,依旧去拜菩萨求子,余事并不知晓。
  那妖听了,道:“且先信了你,或许那唐朝和尚嘴碎多事,进了宝象国说途中见过某女,长相如何,你父猜度是你,便遣人来了..罢了,不如我去宝象国走一道,便知底细!”公主闻言,跪求道:“夫君欲行,妾身也拦不住,只求你手下留情,莫要祸害那城生灵!”那怪道:“娘子放心,我是去省亲,岂敢造次!”公主道:“那便变好看一些,莫惊吓了君臣宫眷。”
  红袍怪笑道:“正合我意。我不怕吓着文武百官,还怕惊了那些娇娥丽妃呢!”遂摇身变作一个白面书生,头发使刨花水搽过,梳得溜光,还捏腔拿调学了几句宝象国官话,忸忸怩怩习了几步文人履姿。公主忍不住道:“再捧册诗书才好!”妖怪称善,两口儿便满世界寻书,金银财帛,样样不缺,只是无书。眼看无望,忽听近侍小妖道:“大王有册书,借给小人看了,我去取来?”那怪喜出望外道:“我道寻不着!快去,快去!”小妖飞快跑去,果取来一册书。公主好奇,接来一看,名曰《骰子选格升仙图集》,公主翻一页,见一首诗:
  红蜡香烟拨画楹,梅花落尽瘐楼清。
  光辉圆魄衔山冷,采缕方牙著腕轻。
  宝帖牵来狮子镇,金盒引出凤凰倾。
  徵黄喜兆庄周梦,六赤重新掷印成。公主不解,道:“写得什么行子?”
  红袍怪一看便知,道:“是描绘打叶子的,即掷骰子升仙。闻说某人梦见自己连掷六回骰子俱是红四,因重四为堂印,此梦大吉;梦醒急忙打叶子验证,果然抛得‘六赤’,不久即获得台阁的高位!”公主不信,道:“有那么神?”
  又问他从何处贩来的。妖怪道:“也记不清何年何月何国何城,只记得是在一座酒楼上,从一个吃醉的秀才处偷来的,倒也有趣。小喽罗也在玩呢!”
  公主道:“无怪那天听一小妖说:‘我都是紫微大帝了,你还是小小的灵官哩!’两个便打了起来。我只听说过玉皇大帝,却不晓得紫微大帝是谁。”
  红袍怪道:“你又不在天庭,怎会晓得!——那厮原是北极星君,因北辰位于天中,为众星之首,故此被封为‘紫微中天北极大皇大帝’,协助玉帝掌管天地经纬。日月星辰、四时节气乱七八糟的事情。”公主诧异道:“天上的事你怎的如数家珍,这般清楚?”那怪笑道:“不瞒娘子,我便是天上的星宿。”公主哪儿信,“你是星官,我还是玉女哩!”那怪搂住她道:“你便是我的玉女!”给她一个嘴儿。公主寻思,好歹哄得这厮高兴了,别祸害家国就行了。便推开他,叫他快去快回;在宝象国,勿为难父王家人,勿加害唐朝和尚;勿吃酒留宿;勿卧花眠柳;勿去赌场,勿..一气说了十几个“勿”,那怪不嫌罗嗦,一一甜津应着,纵风走了。
  却道唐僧自二位高徒走后,便陪国王吃了素筵,尔后又陪国君公卿坐在大殿上,等候八戒沙僧凯旋。一等不来,二等不至,正焦躁间,忽午门官来报:“驸马爷求见!!”国王大惊:“公主未来,驸马跑得倒快捷!不见,不见!”唐僧心惊道:“可是个妖怪?”午门官道:“不怪,不怪,挺俊巴的,还人模狗样地夹着册书,肚里像是有点黑墨似的。”三藏右眼皮霍霍直跳:“大王呀,这事有些蹊跷。那日在天狼山大悲殿,我明明见他是个红袍妖怪,如今又变化成书生了,倒显得我言语不实似的。罢了,先宣他进来,咱们三曹对案,也好说个明白!”国王哪里还有什么主张?便依言宣“驸马”
  进殿。
  那怪上殿,也同常人一样,施谒君之礼,国王见他气宇轩昂、仪态非凡,先有了几分喜悦,心想这是甚妖怪!唐和尚真是少见多怪!便欣然赐坐。问出身,那假书生道:“我乃东士大唐汴梁人氏,自幼喜爱修行,入了道门,把一部《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悟透了玄机真谛,霞举飞升,出神人化,颇有神通。三年前小婿云游四方,至天狼山风华洞与一老真人邂逅,言谈投机、谈笑对弈,一局将至收盘,老真人推枰道:‘你我难分仲伯,但顷刻之间有一女子遭灾,非你不救,速去救人,老夫封盘等你!’说话间见远处黄尘滚滚,小婿持刀迎上,原是一野狼精叼着公主欲回狼穴享用。小婿舍生忘死,一番搏斗,终将狼精杀死,救了公主。带至风华洞前,老真人已失踪影,抨子尚在,却是小婿赢了!旁留一偈:
  弈棋胜负多,善行已赢着。
  天赐好姻缘,千万莫错过!那偈语公主先看了,粉面含春,说为谢救命之恩,愿奉箕帚,侍候小婿。小婿知天意难违,遂在风华洞与公主拜天地成亲。光阴似箭,三年来夫妻恩爱,如胶似漆,没红过一回脸,没吵过一回架。
  娘子亦十分贤惠,不曾叫小婿扫地下厨洗袜子,也不像人家老娘们整日价唠唠叨叨,嘟嘟噜噜,委实是个好娘子!美中不足是至今没生下一男半女,这或许是功夫不到,日后尽力便是!可不曾想今儿一大早,我与娘子正商议来宝象国省亲之事,一胖一瘦两个丑和尚打上门,骂小婿是妖怪,要抢公主!
  被我打倒一个瘦的,先捆了。胖和尚溜了,不知去向。回洞后,公主道:‘这是什么话,好好的郎君成了妖怪!父王也不知听了哪个坏种嚼舌根子!也怪我,只想生了儿郎再大小三口回宫报喜,回门酒满月酒一道儿吃,今儿却出了岔子!’公主气得不行,便遣小婿先来认认门儿,报报平安,明儿我再回家接公主!”
  假书生一席话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叫人不能不信。那班中御史大夫私下道:“我旱就觉得这唐朝和尚来路不正,没准与驸马爷有些私仇,故此在圣上面前编派糟践他!”大学士也点头道:“瞧驸马爷那风姿、那谈吐——那诗作得多有学问!”摇头晃脑吟道:“奔棋胜负多,善行已赢着..”
  御史大夫平日便看不惯大学士那副恃才做物的劲头,点破道:“那是偈颂,非诗。况且也不是驸马所作,是老真人!”大学士脸红如向阳的果子,当下闷了,心里却恼得不行。
  那国王也是个面糊子耳朵,心里一掂量,一个是行路僧,一个是驸马爷,该信谁的?——明摆着驸马说得在理儿!他若是妖,公主还能跟他过三年!
  如此想便冷落了三藏,只与驸马说话。那怪也拣些中听的说。他又有灵性,又会杜撰,国王越听越入耳,整个把他当自家人,把唐和尚当成信口开河卖狗皮膏药的了!唐僧如坐针毡,一忧“瘦和尚”被擒、“胖和尚”不知下落;二担心国王信了邪话,这翁婿俩不知怎么收拾自己!心里后悔不迭,暗自道:
  “真是‘是亲三分向,苦了外路人’!”
  不曾想那怪一时并未与他过不去。三藏惧他神通,也不敢提对质之事。
  僵了片时,忽听国王传令设宴拂云阁,给驸马接风。三藏趁机告辞要回馆驿。
  那怪阻止道:“你虽望风捕影,混说了一气,使岳丈一时疑我,但眼下已水落石出,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也不必太自责,且随我一同赴宴,吃杯素酒,就算是向我赔礼了,如何?”三藏不敢不应。
  那国王众官簇拥着驸马往拂云阁而夫,三藏灰头灰脸无精打采跟在后头。见无人管他,正欲溜之乎也,不料那妖怪神通着实大,使个虚影支应着君臣,却纵身跳至三藏身边,见近处有个花园,凉亭假山,十分清幽,便揪他过去,怒斥:“你这秃驴,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告我?莫非百花羞公主嘱托你所为?”唐僧自知在劫难逃,心一横,只言自己多嘴,把路遇公主事享告给国王,实与公主无任何干系。妖怪骂道:“你乃出家人,却口大舌敞!庄子云:‘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①’!如今我要惩治你,有何话说!”三藏浑身发抖,只道:“但求大王给贫僧留个全尸!”心想:只要不缺胳膊少腿,也好求猴儿帮忙,好歹医活。
  谁知那怪冷笑道:“你想死我偏不叫你死!何况大白天在这皇宫弄死个僧人,我也脱不开干系——满朝俱知你我有龃龋——你是口舌招徐的灾祸,为叫你永世记着,且送你两个大巴掌尝尝!”左右开弓,朝唐僧脸两颊各掴了一下,虽不很疼,脸嘴俱麻木了,欲开口说甚,却出不了音,只会啊啊,原来哑了!那怪又朝三藏七窍吹了口气,三藏便神昏志迷,口吐涎水,忽喜忽悲,踉踉跄跄,胡乱闯荡。满宫人俱嚷:“唐和尚疯也!”那妖魔便抽身回去,复了本体。
  且说国王陪“驸马”入拂云阁,那王后率嫔妃、丞相统百官皆来赴宴陪酒。国王正吩咐排宴,忽闻报唐僧疯癫,惊讶之余,派太监去问详情。那唐僧呜哩哇啦说不出话来,太监据实回复。国王嗟叹。“驸马”道:“本来是饶过他的,焉知天网恢恢,降下惩罚!且先打发出去吧!”国王依言,叫御林军使大棒子将唐僧打出宫庭;一壁厢令奏乐开宴。
  入夜,拂云阁灯火明果,盛宴不散,假驸马见满壁华丽,肉林酒海,粉黛如云,不亚天庭,一时兴起,便使巨献饮酒。酒壮色胆,便少了斯文,把贼眼往钗裙堆里乱丢。偏偏看中了国王新宠的贵妃娘娘。那贵妃白嫩丰盈,天生一副风流眼眸,善会勾人摄魄。国王几年前便对王后称“年迈体赢,无意云雨”,见了这女子竟“东山再起”,日夜不舍,足见她动人之处。那红袍怪儿不管上下,晃晃地擎着银觥去给贵妃敬酒。贵妃羞得脸都红了,只好启樱唇呷一小口,想应付过去。谁知那怪不依,一把搂过来,就灌贵妃酒。
  一席人俱惊了,国王战战兢兢道:“贤婿呀,你吃醉了不是?”那怪道:“不曾,不曾,十停才吃了二三停哩!——我是瞅满堂的女子惟她出众,才敬她酒。焉知她不识抬举!”王后道:“贤婿休得无礼!那可是贵妃,惹不得!”
  反激起那怪劲头:“甚贵妃桂皮的!我只看她俊俏,要她陪我吃酒!”竟拖① “庄子云”句——意为语言犹如风波,传达语言,必有得失。
  至自己身边,让贵妃给他斟酒!
  邻席骠骑将军看驸马失态无礼,忍无可忍,也仗着几分酒力,起身按剑斥道:“你这厮少调失教!大庭广众之下,竟敢调戏贵妃,坏纲乱伦,成何体统!”唤:“来人,与我拿下——”话音未落,剑已被那怪抽去,锋光一闪,将军捂着心口栽倒在地!众人一片惊慌;国王忙过来赔不是,情愿用十个绝色的宫娥换贵妃。那妖怪才醒悟这美人原是丈母娘一辈的,“时尚不想撕破脸皮,便应允了,松开贵妃。贵妃原来“穷人乍富,腆腰儿跋肚”,连王后也不放在眼里,此刻仓促逃窜,到西宫里躲藏去了。王后倒出了口闷气!
  一时十个宫娥送到,虽称不上国色天香之流,却也是争芬斗艳之辈——
  或丰满或柔媚,或柳腰纤纤,或歌喉甜美。这些宫娥大都如禁苑之花,与世隔绝,虽脐身宫闱,然君王宠幸,遥遥无期,正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不知白白耗费了多少青春韵华!今儿奉诏陪驸马,个个喜悦,都要红杏出墙!那怪睹如此美色,上蹿下跳,左瞅右睃,欢喜得爪子部麻了,喷着酒气唱道:“真是一花引来百花香,十个妹妹换娘娘!”大学士听了直皱眉头,见国王王后俱不见踪影、百官正张皇出走,也混在同僚中悄悄溜了。
  那怪见殿上王公大臣皆去了,更加放肆,松了袍衣,左钩一个宫女,右搂一个佳人;一个给他酾酒,一个给他布肴;另有两个给他捏肩捶腿;余下四个便献歌舞。其歌云:
  思君如百草,撩乱逐春生。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红袍怪闻歌声委婉动听;睹歌者含冤怀愁,令人怜爱。遂推开怀中的女子,把那歌女搂过来,喂她一杯酒道:“妙人儿.
  真苦了你了!再唱一曲,老爷我爱听!”那女孩子又轻启玉喉唱道:
  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假驸马搂住女孩儿便亲,“心肝儿,莫再煎心,我要了你了!”把她按在锦茵上,揉搓得如风中的荇草。那九个女子羞得躲到屏风后去了。那妖把唱曲的女子折腾成莲塘的香泥,兴致不减,又起身去屏风后捉过一个正死死咬裙据的宫娥,“小可怜儿,我来救你!”
  且不表红袍怪在内宫淫乱,却道八戒战败后,心想海口也夸了,牛皮也吹了,怎地回去见国王、师父?就寻个僻静的草窝子栽进去生闷气,一阵恼,一阵羞,闷闷不乐地睡了一觉,醒时已日头西斜,仍无计可施,只好倒拖着耙,硬着头皮,腾云回室象国八戒因出战失利,不想招摇,便在城外驻了云步,走进城来,正猜度师父这会儿仍在宫庭还是已回馆驿,忽见一群顽童,嬉笑嚷着:“疯和尚来也,疯和尚来也!”旋即见个僧人,口吐涎沫,满身污泥,踉踉跄跄走来。众顽童冲他吐唾沫、抛石头,笑他、骂他、扯他,踢他..那和尚只会啊啊地怒,却说不出话来。八戒正觉得有趣,那疯和尚近了。八戒细一瞅,老天,这不是师父唐三藏!忙挥耙赶跑了顽童,双手逮着唐僧,晃着问:“师父,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三藏翻翻眼皮,却不认识他。八戒慌道:“师父,我是猪悟能!今早上不是你令俺和沙和尚去拿妖—
  —”三藏理也不理,拨开八戒,颠着疯步,去一家饼店乞食。伙计丢给他一块胡麻饼,也不嫌脏,从地下拣起来便吃。
  八戒惊呼:“师父这回完了!”也不顾师父——想顾也顾不了——去馆驿取了包袱,牵了白马欲走。白马挣着劲儿不走。呆子正烦,便踢了白马一脚:“你这畜生,也给俺过不去!”白马忽作人言,叫一声:“二哥!”把八戒吓了一跳。要知白马说些什么言语,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