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 唐三藏孤征鹫岭 孙悟空重返故园



  唐僧破戒,菩萨问罪。众神抛火焚城池,三藏烈焰诀衬红..惜别二徒,唐三藏独征西方路;吟偈明志,孙大圣重归花果山..
  那紫微星君向悟空道出缘故,原来帝释长子旃檀善谋略、巧言辞,他乘大圣不攻城搦战之机,赍重礼来瑶池代父谢罪。怕玉帝不见,便先拜谒王母。
  玉母见财宝珍奇,旃檀清秀倩逸、应答自如、举止得体,甚为喜悦,欣然纳礼,还将旃檀收为义子。玉帝本自惧内,怎敢不应承此事!仇家成了亲戚,还要征伐谁!老君趁势进谗言,玉帝便差瘟神去须弥山下拿人..
  悟空闻言,怨气冲天:“这般昏君!——老孙本不该来天庭替他卖命,末了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悔之晚矣!”起身揖礼道:“老孙不想再作淹留,就此告辞!后会有期!“星君道:“大圣何往?”悟空道:“我回弥诃国看看,若师父已省悟,以我为好人,便陪他去西天。不然,径回花果山!”紫微大帝道:“唐僧愚蒙,大圣屈尊侍奉,时遭猜忌。如此师父,不管他也罢!
  回花果山,虽逍遥自在,但以大圣闹天宫之威名,降龙虎之神通,共草木吸嘘,傍泉涧度日,花开花落,寂寞一世,诚然可惜!”悟空道:“陛下有何高见?老孙愿闻!”大帝循循诱导道:“大圣乃盖世奇才,道释皆通,品格清逸,不入俗流,磊落光明,嫉恶如仇;且有无上神力。
  若与老夫联袂,做一大事,建功立业,易如反掌;为王为尊,形同吹灰!”
  悟空笑道:“陛下过誉了!老孙刑余之人,岂是做大事的料儿!”
  大帝抚悟空肩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圣何必过谦!想当年大圣一根金箍棒杀得金阙宫关门闭户,众星宿无影无踪!可惜名份不正,致使如来降临,罹难大山。当今玉帝沉溺酒色,远贤近佞,昏庸不仁,以致君臣异心,朝纲隳堕,弊病丛生!今日倘大圣举义师问鼎天宫,罢黜昏君,推戴明主,效商汤周武之行,佛祖焉能良莠不分,助纣为虐!”大圣道:“依陛下之意,是要取而代之?”大帝微笑颔首。大圣竦然而立,热血袭面,掣出棒来,在席前丢几个解数,舞了一回,似又看到昔日威风。大帝击掌喝彩。
  悟空却又收了棒,喟叹道:“玉帝昏庸,王母弄权,该废该贬。然只恐..”
  大帝怂恿道:“大圣莫非怕势单力薄,非也!玉帝刚愎自用,不修仁政,仙界衔怨怀嗔者多矣!倘大圣发难,吾为内应,自有豪杰云从,惟大圣马首是瞻!功成之后,吾忝据帝位,大圣列仙卿之首,你我兄弟共掌紫府。上承天道,下顺民心,何乐而不为!”大圣道:“虽如此,只怕两家交战,兵戈扰攘,殃及黎庶。”大帝道:“自古皆是‘一将功成万骨朽’!难道大圣宁怀妇人之慈,不兴千秋大业!”大圣道:“五百年前俺也曾伤生无数。何尝手软过!今日大帝欲展宏图,小仙理应效犬马之劳。然俺既入空门,已冷富贵功名之心!”星君激将道:“大圣不图官爵,堪称高士!然玉帝、老君几番欲置大圣于死地,此仇不报,何为丈夫!”
  大圣思忖片刻,道:“如图大事,恐非一日之计,亦不知成败若何。老孙想回去见师父一面,道个别——他虽无情,好歹两界山下救过俺!”大帝心里不乐意,口上赞:“好个有仁有义的美猴王!”“嘱一句:“速去速回!”
  大圣应一声,出了紫微宫,纵云径投西方。
  却道这一日唐三藏因沙僧打伤八戒擅去南海,自知破戒事败露,天罚将至,心如死灰,骑上白马,出后宫,穿南门,驰骋多时,来到普济寺。下了马,踉踉跄跄登上千佛崖悬阁。闻风声涛音,油然思起那日与衬红偎倚亲近情景,内心徘侧不已。天色灰暗,阴风嗖嗖,无限凄凉;回首关山万里,不见故乡。三藏潸然泪下,跪于佛前祈祷:“愿老佛托梦唐王,再选高僧赴西土取经..”拜毕,望滔滔河水,伤悲道:“昨日如逝川,衬红,你我情缘断矣!”又默告:“母亲大人,不孝之子对不住你老了!”想跳崖舍身赎罪。
  忽闻钹铙鼓乐声,低首看见崖下比丘弄乐、长老恭立。原来当值门僧看见女王之夫唐贵人驾到,忙报与住持,一应僧官都赶来奉承。
  唐僧本想一死了之,瞥见寺僧,忽思起那日大雄宝殿上献灯的孤女,眼前一明,便想去看看那盏佛灯。遂颤颤悠悠下了悬阎。闻众僧乱纷纷问候,只举掌打个稽首,不发一言。众僧见他冷淡,忙往了梵乐,亦不敢喧闹,恭敬随行。三藏径入大雄宝殿,可巧见那孤女在给佛灯添油。添罢无声跪下,默默祈祷一番起身正与唐僧打个照面,深深看了唐僧一眼,离殿而去。那一眼清清纯纯,如一泓碧泉,宁静无尘,潺缓流至邃远永恒。唐僧在孤女使过的蒲团上跪下来,望着那盏新注了油的佛灯,莲座四匝摆了无数盏灯,这一盏亦很平常。但唐僧觉得它比那些灯都要明亮!
  殿外忽然狂风大作,豪雨倾泻。宝殿揭瓦撼梁,摇摇欲坠。佛灯呼啦灭了一片。众僧惊骇,四散逃命而去。三藏知厄运将至,却也坦然。风雨雷电中,听见一凶神喝道:“那唐三藏听着,我乃南海观音麾下韦驮将军,你犯了淫戒,理应枭首,入阿鼻铁城!菩萨慈悲,令你速速坐化,入无遮地狱!”
  唐僧诺诺,结跏跌坐。却又在期冀什么,不肯入定。
  狂风已吹破门扉窗扇,凉雨一阵阵扫进大殿。风袭雨浇下,沸座前几乎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晦暗主宰穹窿。唐僧顿觉存活无望,前程黯淡,遂阖上双眼,调息入静,渐觉呼吸微弱,悬若游丝。世界晦瞑不明,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如白练蜿蜒迄逦,一个夜叉、一个鬼使引着他前行,将至酆都,忽见一团光明如日闪烁,照得四匝亮若白昼!惊得夜叉捂眼、鬼使掩面,逃遁而去。冥城亦失所在。唐僧咯噔一声,重回人世,朦朦胧胧,觉心中有一点明,渐渐盈大,移至眼前,睁目一瞧,沉沉黑暗中,有一团明亮法璨夺目,正是孤女献的那盏灯!
  却道韦驮将军空中施风弄雨,以示天威,见唐僧气息微弱,奄奄一息,只以为他再过片时便可灭度,不料又借一点光明死而复生!韦驮大为恼火,念动真言,再纵飓风狂飚,倾盆大雨,直扑那团光亮。但那盏灯只微微摇曳,却如七宝琉璃罩护住似的,风吹不灭,雨浇不熄,熠熠生辉。韦驮惊诧,以为唐僧命不该绝,慌忙纵起云头回南海复命。
  韦驮一走,云开雾散,日光普照,众僧收回惊魂,潜进来,要问个原由。
  见唐僧神情端肃,执那盏不灭之灯,正依次点燃被风雨所熄之灯。一霎,莲台前重放光明!大众以为神奇,无不惊叹!
  唐僧叩首再拜,念念有词:”忽听背后有人叫:“师父!”却像是久违的孙行者。转首一看,果然是他。八戒在后跟着。三藏悲喜交集,哽咽一声:
  “悟空!你如何来的?”行者搀着三藏道:“我寻至后宫,见到八戒,诸事尽知。使法力与他疗了伤,便往这赶。半空见此处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只以为师父已遭害,却喜无恙!”唐僧道:“多亏了这盏灯救我!”说了一番。
  行者、八戒端详佛灯,亦感叹不已。唐僧又道:“悟空,那日事都怪为师..”
  行者道:“师父莫说了,我若计较,便不来看你了!”三藏点头,叹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又问行者这些日行状。行者俱言了,只未说紫微大帝叫他“举义”之事。唐僧叹道:“悟空,你来得正好,赶上见师父一面!”行者道:“听八戒说师父破戒是为救人性命。依老孙之见,这也情有可原!”唐僧缄默一时,道:“适才韦驮灭不了这盏灯,腾云走了,想是回南海禀陈菩萨去了。菩萨必至;以她的法力,岂能灭不了这区区一盏灯火!吾命顷刻之间休也!”行者道:“师父,此灯虽小,却系一片虔诚之心。故风不能灭,雨不能熄。倘若师父一心向佛,诚若斯灯,愿再历限险不堕其志,谁又能拦住你呢!”唐僧恍然省悟,执行者手道:“悟空,你乃是我的一言之师!”
  两个正言语,忽听门首八戒叫:“师父,猴哥,那难惹的婆娘来也!”
  三藏忙去殿外拜迎。行者也出殿,举首见观音踏祥云款款而来,左有龙女,右有惠岸。背后缩着沙悟净。高天上探头探脑的,原是诸天半隐云雾中。观音按落云头,三藏跪倒不敢仰视。观音柳眉竖起,杏眼含温,喝道:“唐三藏,你为何不遵吾命,坐化赎愆!”唐僧泣道:“弟子偶犯过失,现已悟了,盼菩萨开恩宽恕弟子,愿多历磨难,筚路蓝缕,以赎罪业!”观音冷笑道:
  “佛门戒律,岂是儿戏!破戒必遭惩治,无须多言!”行者施礼道:“菩萨,帅父虽犯戒律,却未混敬佛之心。心存光明,迷津知返,有何不可!《大涅槃经》上说,那犯‘五逆罪①’‘一阐提②’的都可成佛。师父只不过为救人性命,偶犯过失。盼菩萨饶恕师父!”
  菩萨“哼”一声道:“任你师徒说得天花乱坠,贫僧有一定之规!”一拂手中杨柳,忽地起了一阵巨风,将殿中莲台前佛灯悉数吹灭,只剩下一团光亮。观音微微冷笑,“便是这盏灯作祟了!”抛起净瓶,倾出甘露,立即化作三江之水,要灭那灯。眼见得波涛滚滚,将灯火淹没,光明顿熄。唐僧面如死灰,瘫在地上,行者、八戒惊叫:“师父!”“围上恸哭。观音念一声“阿弥陀佛!”使净瓶缓缓收水。顷刻却见一盏小灯远远浮着,出没波涛上,闪现水雾间。登时近了,于莲台前大放光明!观音一时怔了。
  沙僧乘机拜道:“菩萨,师父一性尚明,法缘未断,还堪造就。破戒一事,实怪不得师父,都怨那弥诃国风俗淫靡,衬红女奢侈风流,诱惑师父。
  依弟子之见,不如饶过师父,灭了斯国,庶可断绝祸根,警策后世!”唐僧闻言,挣起身子,斥道:“沙悟净,你去菩萨面前出首贫僧,贫僧不怪你,为何要进谗言祸害无辜君臣百姓!”转求观音:“菩萨,此事不怪女王,亦不干他国百姓事。要杀要剐都在弟子身上!”观音咄道:“悟净之言,不无道理,向时贫僧在如来面前保举你为取经僧,只以为你根器好,此行必果。
  不曾想这十世修行之体,毁于一旦!叫贫僧脸面往何处放!斯国斯王,该遭火殛!”半空那诸天吆吆喝喝,逞凶显能,便要动手去灭弥诃国,唐僧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八戒此时却不呆,礼拜道:“菩萨,且晚一个时辰再降灾如何?——俺家行李还在王宫御花园养性斋里放着,内有袈裟、僧帽、锡杖、文牒、金钵..一应替换初衣、洗澡巾、净面布。容老猪去抢出?”观音思忖:“衣衫倒罢了,僧宝却毁不得。”便道:“呆货,便依你言,好腿放前头,快捷些!”八戒爬起来要去,三藏暗扯了他后襟一下。八戒低声道:
  “师父,老猪明白!”心急如火纵云回城。
  八戒来到城池,忽见女王鸾车正朝城门赶,忙坠下云头,挡住女王去路。
  衬红见是八戒,揭帷道:“猪长老,令师安在?沙长老为何要打伤你走了?”
  ① 五逆罪——佛教上指破坏塔寺经像等五种大罪。
  ② 一阐提——佛教上指断绝一切善根的人。
  八戒气喘吁吁:“陛下,大祸临头了!”简要叙了一遍。女王听了,泪如泉涌,当下忍着悲痛,转驾回宫,急召阿曼元帅,令他速派禁军驰马街衢,传晓百姓,速速撤离城邑。
  那八戒别了女王,径回御花园住处收拾行囊,拾掇好,背着包袱,挟着锡杖,腾起云头,见城中百姓惶惶如热锅上蚂蚁,扶老携幼,大车小包,纷纷逃离家园。宫中太监、宫女护着太后鸾辂也混到逃难人流中。不多时,偌大宫廷空空荡荡静如墓场。八戒叹息一番,正待离开,忽闻一阵琴声自阒寂掖庭传出!抬头看诸天正杀气腾腾驾云而来,大惊道:“这是哪个不惧死的——”降下云头,循琴声进椒房,见衬红着茜红喜袍,自抚琵琶,一厢曼舞,那红裙团团地飘起来,如彩霞粉荷,美艳惊人。八戒连呼:“陛下,天灾将至也!”衬红回眸凄竿:“是我害了三藏哥哥,亦害了一城百姓离乡背井。
  我惟有一死,别无他路!——烦猪长老将此意转告夫君!”复抚琴舞蹈。八戒再呼,衬红置若罔闻。八戒知劝不动她,快快出宫。那天神已驾临云空,抛下红黄橙白各色火焰灰烬。庭宇中花木、槛栏轰然着了,热浪灼人。八戒不敢再呆,哭一声:“陛下——”腾云而起。
  且说唐僧见观音起在半空看众神下灰烬雨毁灭弥诃国,也要登千佛崖眺望。行者恐师父一时想不开,跳崖什么的,死活不允,却跳在空中看了,回禀道:“师父,那城邑起火也!”唐僧心如刀绞,号陶道:“我恨不能与那一城生灵同归于尽!”行者劝道:“且等八戒回来!或许皆已逃脱厄难矣!”
  唐僧坐立不安,出山门等候。俄顷,见八戒驾云而来,忙上前问详情。八戒见沙僧不远不近地跟着,放低声道:“我先将消息告知女王,女王即传令全城人逃难。宫人百姓大都离城逃命,只女王本人——可怜那么个妙人儿,执意留在宫中不走,现已葬身火海矣!”将寝殿所见,备叙与师父。
  三藏五内俱焚。见观音降下祥云,忙趋步过去,扑通跪在观音面前:“大慈大悲菩萨,是小僧害了女王,乞让小僧去收她的尸骨!”观音沉吟不语。
  行者、八戒皆道:“菩萨开恩,叫俺师父去吧!再待片时,那女工便成灰烬也!”那白马亦刨蹄嘶叫。三藏看菩萨似微微颔首,慌得叩头,叫一声:“菩萨,小僧去也!”起身跳上白马便走。不想韦驮挡在马首,喝一声:“大胆罪僧,菩萨还未开口恩许哩!”好白马,它拾起前蹄,一下将韦驮蹬翻在地,驮着三藏风掣雷电般向都邑飞去!韦驮一骨碌爬起,勃然大怒,正要追上去施威,不料观音却道:“也是前世的孽债!——放他去吧!”韦驮才悻悻作罢。
  白马负着唐僧半云半雾来到城池上方,朝烟火四起的后宫降去。三藏下了马,见大火已封住寝殿雕镂莲花的门户,还未靠近,便被热浪的得退了几步。白马见状,道:“师父,让俺助你一助!”让三藏紧伏在他身上,闯进火蛇乱窜的殿字。至二门,一根梁柱突然倒塌,正砸在马头上。幸是神马,晃了几晃,到底还是挺住了,道:“师父,你自己进去吧!速见女王一面!”
  三藏下马,烟火熏得人站不住脚。他跟跟跄跄进了内室,见隔山、帷帐、屏风皆在燃烧,锦毡也起烟欲燃。室内弥散着刺鼻的焦糊味儿。女王双目紧闭,晕倒在地,身边是断弦之琴。一很青烟袅袅的檩条压在衬红头上,血染红发舍与脸颊,又在地上积了一大摊。
  三藏恨自己来晚了一步,上前搬掉那碗口粗的檩条,弯腰抱起衬红,使袖子拭她脸上的血迹、灰尘。急声呼唤:“细君!你醒醒!..”衬红忽地睁开眼,认出他,哭一声:“郎君,没想到还能最后见你一面!”三藏双眼盈泪,抱紧衬红:“细君,是我害了你!”衬红摇头:“能与你结成夫妻,相爱一宵,吾心足矣!死而无憾!”慢慢从鬟髻上取下洞房花烛夜唐僧送她的金钗,没来得及放到三藏手上,便微笑瞑目。金钡无声坠下。三藏轻轻放下衬红,将金钗收好,又抚尸大哭。忽听有人急叫:“师父!屋顶要塌,快出来!”原是行者——师父走后,他愈想愈不放心,急速赶来,进殿见房顶火烟翻滚,摇摇欲坠,忙提醒师父。三藏却什么也听不见,只仰望着就要压下来的红火黑烟悲叫:“让我也遭天罚吧!”行者上前,硬拖了他走。才到二门首,便听轰然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大梁挟火裹烟塌下,通红炽热的烈焰顿时包围了衬红。唐僧只觉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半空诸神还在抛着黄红热灰,寝殿火光冲天。行者挟着师父自火中逃生出来,跳上白马,又回到普觉寺。唐僧才渐渐苏醒。
  时诸天毁灭了弥诃国,回来复命。观音打发众神先回南海。行者强忍悲痛道:“菩萨,这该罚的也罚过了,该放俺师父行路了吧?”观音道:“此事贫僧却难做主。他一旦至灵山,佛祖怪罪我如何叫犯戒之人来取真经,却如何推眈!”沙僧拜道:“弟子却未破戒!”观音笑道:“好个志诚心虔的沙门!若不是你大义灭亲。贫僧还蒙在鼓里呢!”行者道:“菩萨,切不可让心术不正、巧言令色之徒取代师父!”观音道:“不让他让谁?你是有前科的,此番征帝释又落得不清不白;八戒愚顽好色。皆不可取!”行者道:
  “世人皆知唐僧取经,未闻沙僧面佛。讲不通也!”
  观音思付片刻道:“此话你却与佛祖当面去说。他若允许你师父戴罪修行,我也不管!”悟空道:“老孙便去说!”起身要走。观音叫道:“且慢——贫僧却不放心你一个去:你半空兜几圈子。回来假捏佛旨哄我,奈何?
  遣别个又怕被你耍了。罢,贫僧亲自走一遭吧!”沙僧闻言,道:“菩萨,如是这般,弟子岂不落得里外不是人了?”八戒一厢恨道:“你早就不是人了!”观音安抚道:“悟净勿忧!西行以来,你不慕俗乐,不询私情,几番赴南海讨教求示,甚慰吾心!吾此番赴灵山,也是为你——欲将你荐于佛祖,早授正果!”沙僧欣喜若狂,鸡啄米似地磕头,连声谢恩。观音喝一声:“龙女、悟净,与我看住罪僧唐三藏!贫僧与猴子去灵山面佛也!”唤上惠岸,纵祥云起在空中。悟空正欲跟上,忽见龙女朝他挤挤眼儿,便叫:“菩萨,老孙恐污了圣山佛地,有泡尿要先撒!请头里走,老孙随后撵上!”惠岸笑道:“这厮真是‘懒驴上套,不拉就尿’!师父,咱们先行可也!”观音便也当真,先与惠岸腾云走了。
  这厢龙女避开沙僧,与行者耳语一番。行者喜上眉梢,道:“师父,这事就包在老孙身上了!”纵筋斗云追观音去了。八戒问龙女:“姐姐与大师兄说什么好事,也叫老猪高兴高兴!”龙女望一眼沙僧道:“没说甚,我交待大圣见了佛祖多恭敬,休村野!”那沙僧偷听了,半信半疑。忽闻普觉寺法堂传来一片鼓磐诵经声,龙女听了一时,道:“唐三藏,寺僧在为那国中遭难之人超度亡灵,你不去诵经,表表寸心!”唐僧潸然泪下,“贫僧早有此心,只是待罪之身,不敢妄动!”龙女道:“此乃做功德,行善事,有何‘不敢’!——随我来吧!”便引三藏入寺。沙僧也要跟着,龙女拂然不乐,道:“沙悟净何意,许是信不过小仙?”沙僧不敢得罪龙女,忙止步道:“岂敢,岂敢!仙子自便!”
  龙女便陪唐僧进寺院。途中怨道:“唐三藏,你如何与那女王假戏真做了!”三藏满脸通红,不知如何答,只道:“小僧罪该万死!”龙女道:“其实也个好只怪你!罢了,日后可要一心朝佛,也不负我一片心意!”唐僧灵觉,道:“仙姑适才与悟空授甚锦囊妙计?悟空行时甚为喜悦矣!”龙女道:
  “也没甚,只不过说了《慧上菩萨经》上一则故事,叫他悄言于如来,好讨人情。”三藏追问详细。龙女道:“说的是过去劫中有个焰光菩萨,一次去沙竭国,无意中进陶店,那陶女见菩萨丰姿伟岸,爱慕之心顿生,先施舍珍贵陶器,菩萨不受。陶女情不可抑,遂关门求欢。菩萨再三不允。陶女使碎瓷片自虐,血流满身,以死相胁,菩萨被逼无奈,大发慈悲,只得破戒救人,遂了陶女心愿。为此菩萨又苦修了十二年,度过劫难,补上功业。”唐僧道:
  “说此故事与如来听,有何益处?”龙女道:“你知如来前生曾五百世为菩萨..”三藏恍然悟了,道:“说来惭愧,贫僧竞未读过那经!”龙女道:
  “那经原不轻传!”两个正说着话,忽听一阵脚步响,原来是沙僧来送袈裟、锡杖、毗卢帽,道:“师父诵经,不可不具庄严之相!”唐僧叹道:“庄严外相,其实虚幻。贫僧髡首旧衲可也!”遂不受,撇下沙僧,径赴法堂。那沙僧其实想惜机来看龙女与师父做什么,见师父走了,也“哼”一声转身而去,心中道:“瞧你还烧什么包!老沙将获正果也;还不晓得佛祖如何发落你哩!”那三藏先入佛殿,将金钗捐作佛灯之资。侍灯的僧人交他一盏油灯,他小心翼翼捧着,奉在佛前;诚心拜了,方去法堂,同众僧一起哭似地唱经。
  清磐悲声中,思起衬红临死情状,不禁泪如雨下。
  向晚,法堂燃起灯烛,鼓磬佛号声彻夜不绝。翌日清晨,行者自灵山归来,令八戒去法堂唤出唐僧,道:“师父,佛祖慈悲,允你再登路程取经了!”
  唐僧悲喜交集。行者吞吞吐吐道:“只是..老佛叫你独身走遍天竺诸国,参寺拜佛,苦行赎罪后,才可赴灵山雷音寺。此行该两万余里,有高山、林莽、沼泽、沙漠,无限艰辛困厄,却只有师父一个应付了!”唐僧颔首,朝西方顶礼膜拜:“佛祖,弟子不惧苦厄,定踏遍天竺,遍谒佛迹,赎清罪孽,再造灵山取真经传播东土!效孤女献灯之行,让光焰普照地狱。超度冤魂亡灵!”行者、八戒钦佩,与师父相拥,不忍遽离。
  唐僧叹道:“一路上多亏了你们..诸多辛苦磨难,却无一点功果!都是师父连累了你俩..却去何处?”八戒嚷道:“师父说甚,老猪早就想回高老庄丈人家看媳妇了!如此快捷,还要谢师父哩!”行者道:“那紫微大帝要俺助他一助..”才要细言,忽闻半空仙乐悠扬,八戒诧异道:“有甚好事,老猪去瞅瞅!”跑出山门。八戒去后,行者将大帝谋划一一说与师父,唐僧沉吟道:“悟空,还记得上次那桩无头案子否?——端的是何人假冒你杀了优度,一直是个悬案。不知你细思量过此事没有?若说是沙僧。八戒,恐怕他们没那神通敢假冒你杀人..”
  行者沉默片时,思起那个在优度酒店吃酒的游方道长,心中暗道:“莫非真的是..紫微大帝..”虽满心的疑惑,却又不敢相信。又思:倘真的是他,三番五次救难,也是早有意图?便觉大帝不是原来想的那般光明磊落,心中有些轻看了他。三藏见行者沉思,又道:“‘举义’之事非同小可,你好自斟酌:成如何,败如何?——就算得手,莫非真能换个新天地?史籍有证,朝代擅易,哪个不是新瓶旧酿!”说得行者连连点头。唐僧又屈指算了一下,道:“斯国与东土时令不同。此问长夏漫漫,而彼处已是金秋了!你那花果山也该是花黄果红,满岭飘香了!倘我是你,便铁了心要回家园。”
  行者顿然省悟,拜道:“多谢师父指教!”
  猛见八戒气呼呼跑来:“师父,师兄,还有天理没有!沙和尚那没脸没臊的货色还能证罗汉正果哩!——适间一派仙乐,原是迦叶、阿难来接那厮赴灵山就果位的!”正说着,沙僧进山门来,故作谨恭遮不住满面春风,原是来给师父、师兄告别的。行者、八戒不理睬。唐僧道:“阁下一步登天,得阿罗汉果位,可喜可贺!”沙僧道:“那还不是多亏师父栽培!”三藏合掌道:“贫僧不敢当!”转过脸去。沙僧还不走,忸怩半晌,道:“师父,那锦■袈裟、毗卢帽、锡杖,既看不中了,何不赐与弟子做个想头儿?”一厢行者、八戒恨道:“师父,那物件便是铰了、砸了、折了,也不给他!”
  唐僧却道:“好,贫僧给你!阁下证罗汉果位,方配得上这副好行头!”沙僧名正言顺得了僧宝,喜不自胜,临行时忽问:“师父,还恨徒儿否?”唐僧摇头。沙僧哽噎着叫了声:“师父!”弯曲双膝欲给三藏礼拜。唐僧搀他道:“贫僧实受不得上仙之拜!”沙僧面上一阵白,一阵红。两个僵持片刻,沙僧硬跪了下去:头泰山压顶般地磕下,着地却如蜻蜒点水。随后爬起来匆匆走了。
  沙僧走后,龙女也来见唐憎,道“珍重”。听半空观音呼唤,才腾云而去。三藏拜送了观音一行。行者便帮师父收拾行装,忽然间不见八戒,心中一怔,忙四下寻找。
  却道八戒趁师父、师兄不备,掂了钉耙,溜出山门,见阿难、迪叶正在寺前放生池畔把玩师父的锦■袈裟、七宝僧帽、九环锡杖。沙僧道:“区区小礼,敬请两位笑纳!”两佛子大喜,阿难便穿袈裟,迦叶便戴毗卢帽,沙僧胁肩谄笑,给这个抻衣、那个系带。八戒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跳过去,怒喝一声:“贱骨头看耙!”挥耙朝沙僧刨去!
  那沙僧满心欢喜,得意忘形,哪曾想有人背后暗算!——多亏迦叶神通大,一掌推开沙僧。那铁耙“当”一声筑在硬石地上,火星迸出!沙僧跌在地上,惊出一身冷汗。八戒骂一声娘,挥耙再筑,叫人从后腰抱住了!回头一看,原是行者,八戒还挣着要杀悟净。迎叶喝道:“野豕!你知要杀何人——这是佛旨超度的大犹罗汉!杀了他,你也就死到临头了!”八戒被行者逮着还一蹦老高,骂道:“老猪情愿与他同归于尽!”幸此时唐僧闻声赶来。
  喝往八戒,又连连向两罗汉赔不是。那行者自扯八戒回寺。正行间忽听天上仙乐又起,扭头看,那迦叶、阿难引着沙僧纵上云空。那沙悟净脚踏祥云,满面春风,衣袂飘飘,俨然得道罗汉。被奏乐仙童簇拥着,赴西方灵山了。
  看沙僧远去,八戒恼得倒在地上呜鸣直哭。唐僧、行者两个劝了一回,八戒稍安。唐僧伤感道:“你兄弟俩回家吧!为师对不住你们——白白费了几年功夫,却未果而归!”八戒拭泪眼道:“师父说什么哩。老猪哭不是为成不了正果!”三藏道:“八戒,你去吧!”八戒便拜了师父,又给行者打个拱,忽脸皮一红道:“猴哥,上回你误了俺的好事,俺怀恨在心,再加上那个坏货调唆,在师父面前..”行者知道他要说什么,忙道:“算了,呆子,都过去了!”又道:“早知今日,为兄便不拦你了。你仍是这副丑模样回家,不怕杏花不让你进门?”八戒叹口气,道:“也是命,休多说。师父、师兄,俺去了!你们多加保重!”扛上耙,才要行,见行者立着不动,问:
  “猴哥,你不走?”行者叹口气道:“师父何时一人行过路?俺再送送他。”
  八戒抱住三藏、孙猴皆亲了几口,弄了两人都是一脸涎水,却又笑不出,个个都湿着眼。那呆子依依不舍,腾云回高老庄了。
  八戒去后,师徒俩辞别众僧,投西而去。行者送师父,长亭更短亭,一程又一程。唐僧几回劝不住。在一片山林间,藤萝绊住马蹄,唐僧下马道: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悟空回去吧;把白马也捎回天庭!”白马眼眶盈泪,声声嘶叫。唐僧抚着马,数说它一路上跋山涉水辛苦。悟空道:“师父,天色不早,赶路吧!”
  唐僧拭了泪,挥挥手,往林莽里行,不远,被草棵绊个筋斗。行者忙趋前扶起师父,执意再陪师父走一阵。那山林也是多年少人走过,脚下苔藓腐叶,蛇虫乱窜;头上古木参天,不见天日。悟空给师父折了根手臂粗树枝,让他一做拐杖,二来护身。行间,采一羽状复叶结红浆果的枝条,道:“此乃接骨草,可治跌打损伤,筋脉不利。”又撷一缀蓝紫花的野草道:“这是龙胆草,专治目赤、咽痛、热痢、肋痛..”又教师父采可食的松菌、茅蕈、菰米;辨有毒的血蕈、石蒜、毒麦..唐僧一一谨记。
  在一山涧前,唐僧死活不让悟空再送。悟空只好停下,看师父摇摇晃晃走过独木桥。挥手示别时,悟空喊道:“师父,徒儿有一事求你!”唐僧问:
  “何事?”悟空道:“求你再念一回‘紧箍咒’,也算惩罚俺不能尽孝护师之愆!”唐僧动情道:“往日已有许多不 是在身上,今日贫僧死也不会再念那劳什子了!”悟空这厢跪下:“师父不念,徒儿就这样跪候!”唐僧忍着泪水,结跏跌坐,闭目合十,默默祈祷,“佛祖若有知,盼解脱悟空头上金箍儿,使至诚之人善有善报!”才一回,便有斑斑点点的阳光从头上厚密的树冠中筛下来,佛光般地跳跃闪烁。唐僧欣喜,祷告三遍,才念《定心真言》,启目道:“悟空,为师念过了。”悟空呼道:“师父诓我,为何不痛!”唐僧惊喜:“你摸摸头看!”悟空去摸,只听当啷一声,金箍儿脱落掉到地下,蹦了几蹦,坠到山涧去了!
  悟空拜道:“多谢师父为俺祈祷!”唐僧道:“是你一片真诚,感动我佛矣,所以禁锁不脱自落。为师这般走,也就放心了!”师徒隔涧,依依惜别。三藏转身踽踽而行,眨眼间被蓁蓁林莽遮住了。
  悟空牵白马踏云回天庭,将马交还御马监。临别时那马又咳吨嘶叫。行者止步,向力士讨了把铁梳,从头到尾细细给白马梳理了一遍,才走。出大门后迎头撞上紫微大帝。大帝执他手至清静处,责问:“大圣何故淹留,至今才来?”悟空脱手,揖礼道:“陛下,恕老孙不能辅你成就大业了!”星君惊诧,追问缘故。悟空将师徒几个下场备叙。大帝击掌道:“天赐良机!
  ——如今大圣一身轻松,正好助吾一臂之力!适才何出‘不能’之言!”悟空鼓了几鼓,想质问大帝那日赚他上天之事,好歹忍住了,只道:“老孙心如止水,难起波澜矣!”遂念一偈:
  你竟爵位他争官,
  刀光剑影何时完!
  成则王侯簪缨珠,
  败了再压五行山。
  神佛原来不逍遥,
  宠辱得失来回转。
  纵然琼宫玉宇千般好,
  哪儿跟俺泉清林秀花果山!道一声:“老孙去也!”拜别紫微大帝。星君感慨:“只以为这厮半路出家,未得要领,却也学会清静无为也!可惜了一身功夫,也枉费了我几载心血!”快快不乐,回紫微宫吃起闷酒来。
  那孙悟空出南天门,一个筋斗先去了福陵山高老庄,却见八戒、杏花正在地里收豆子。悟空思起旧事,又变作一只青色蝈蝈,逗了八戒两口儿一阵,方显形叫八戒跟他去五台山。八戒明白。倒把杏花吓了一跳,死死抱住八戒:
  “这回我死也不放你走了!”八戒呵呵大笑,安慰杏花道:“不是做和尚。”
  悟空亦道:“弟妹莫怕,俺是陪八戒去五台山寻文殊菩萨,好讨回他本来面目,还你个英俊小生!”杏花才放心,脸儿红朴朴的,松了八戒。八戒踌躇菩萨不知好不好说话。悟空道:”日今淹老孙和尚也不做了,天不管,地不辖!他爽快答应便罢;若答应得迟疑了些——”将棒掣出,耍个“大鹏展翅”
  招式,“俺就大闹五台山!”八戒欢喜,欲跟行者走,不想却被杏花挡注,笑盈盈道:“多谢孙长老一片好意!只是..不用换模样了。”八戒惊讶道:
  “娘子,你说甚?”杏花道:“丑了好,丑了更像个男人!俺也放心!”八戒拍托头道:“娘子言之有理。男人家什么丑俊!只要白日将庄稼伺候好,夜里将娘子伺候好,足也!’杏花飞霞染腮,便去扭八戒长嘴儿。八戒趁机搂住杏花,两口子滋咂地亲起嘴来。
  悟空收棒道:“二弟,你忙!——甚时想换脸儿了,来花果山找俺老孙!”
  纵起筋斗云径回东海,不消半个时辰,已看见万顷碧浪间那座海岛,宛如翡翠嵌在蓝缎上,那是他日夜思念的花果山家园!
  行者降低云步,正要落到花果山间,突见海上水波翻滚,涌出一个仙子,踏着水波哭哭啼啼跑。接着冒出一个黑胖凶神,挥着鞭子追打那女子。悟空细觑,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着玉色糯袄红罗裙,正是东海老龙的千金如意公主!
  那凶神步子快,眼看追上来,吓得如意跪下求饶。凶神不依,仍挥鞭要抽,却被悟空一声厉喝,吓得住了手。行者跳下去,责道:“你是何方毛神,欺负一个弱女子!”那神见悟空身小体瘦,其貌不扬,又复了凶相,喷着酒气骂:“我管教自家媳妇,要你多管闲事!”大圣咄一声,夺过皮鞭,朝他劈面就是一下,那神方认出来者是昔日大闹天宫的孙大圣,惊得酒也醒了,捂着脸上火辣辣鞭痕告求道:“大圣息怒,小神再也不敢了!”悟空点头道:
  “晓得了,你原来便是那分水将军申公豹,怎么这副德性?!”申公豹便道自己是“一时酒后失态”,又拉公主跟他回家。
  公主却挣脱他,向悟空哭诉丈夫如何整日在外卧花眠柳,回了家却又找碴儿折磨她。悟空掣出铁棒来,质问分水将军公主之言虚实。那神不敢扯谎,垂头应是。悟空问:“公主,你想怎地?”公主说想回家,不跟这“臭男人”
  过了!申公豹叫:“自古以来,只有男人休妻,还没见过女子休夫的哩!”
  悟空大怒,使棒点着他心口道:“今日便休你这厮!倘有个不字,一棒打扁你!”申公豹到底惧怕大圣,满头冒汗,告求道:“叫妻休了我,只怕小神从此没脸见人。还是我写一纸文书,就言如意‘过门多年无子,正合七出之条①,情愿退还本宗,任凭再嫁。’如何?”悟空喝道:
  “你怎不写你花天酒地、打老婆?”申公豹不敢还口。公主回家心切,忙劝大圣放过申公豹。悟空才作罢。
  分水将军怕公主变卦,忙一个猛子栽进海水。片时,拿一张休书出来,交与公主。悟空追问公主的陪嫁、私房呢?申公豹支支吾吾。公主道:“罢了,今日得个自在身,比什么都强!”悟空晓得公主无奈嫁申公豹缘故,说道:“俺这番回来,便永世不离花果山了。你这毛神倘敢借发大潮之际摇撼龙宫,老孙即刻来寻你算账!”申公豹连称不敢,诺诺下水而去。悟空才要① 七出之条——古人休妻的七个条件。即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病。
  辞别公主。却闻公主悄声问:“大圣,众人都传你护唐朝和尚西天取经去了,如何回来了?若说功成果证,看着又不像。”悟空笑道:“公主好灵慧,果叫你说中了!”简要说了一回。公主额首道:“原是这般..还是回来做山大王的好!”忽嫣然一笑,“只是缺个压寨夫人。”说得悟空脸直发热,“公主莫取笑老孙!”随后两个施礼作别。
  悟空回到花果山,与四老猴及众猴相见,悲喜交集。四老猴遂排接风宴。
  大众畅饮数日。这日清晨,秋阳明灿,悟空出了水帘洞,不叫众猴陪同,自个儿在山上走动。逍遥宫废墟上野菊盛开,远远望去,灿如云霞。他行过去,坐在黄花丛中,眺望对岸傲来国鳞次栉比的宫宇,那是他的出生地..海上白云奇谲变幻,忽又被一阵海风吹得干净。五百余年悲喜壮烈的事体也似这般烟消云散了。悟空感叹一番,又凝望大海。雪白的浪花如急着回家的游子,一道道自远方赶来。天际有只小舟朝这厢悠然漂荡。渐渐近了,能望见那小舟上放着几盆色彩艳丽的花卉,行舟人着一身红衣裙。
  悟空嘿嘿笑起来,“如意真个来做‘压寨夫人’了?”喜得抓耳挠腮。
  寻思世道真是变了,该丑角儿吃香:杏花不叫八戒换脸儿;公主也看上俺老孙了!忽又有些担心:可别是老龙差她来讨定海神针的!
  悟空自耳眼掏出那针儿,晃一晃,变得茶碗来粗,一丈多长,舞得呼呼生风。忽听众猴海啸似地欢呼着朝山脚下跑;四老猴此起彼伏地叫“大王!”
  悟空收了金箍棒,自语道:”这棒死活不能还老龙!俺虽归隐山林,难说日后遇不上官逼民反的年头、恃强凌弱的恶棍!留着有用儿!”
  悟空自此在花果山享逍遥之乐,但每日不忘习武练棒儿。无须赘叙。欲知唐三藏离了悟空孤征灵山,又将遇上甚厄难,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