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浪子回家罪犯无罪 藐视法庭证人遭殃



  上文表到福伦先生在法庭上哭喊道:“判决吧,先生们!如果有人觉得他比上帝还要高明,如果有人觉得他比上帝还要严格,那就定被告的罪吧!判处死刑吧!杀死他吧!!!”福伦先生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提高到了两个八度。他尖锐的呼吁就如同一柄利铲,刨开了一切世俗的堤坝,神圣的感情巨流,席卷了整个法庭。他的语音刚落,大厅里已经响起了雷鸣般的吼声。
  “不,不能判他的罪!”
  “无罪释放!无罪释放!”
  这一次群众的激情发泄到了如此的程度,大法官一直敲了五分钟桌子,才将秩序重新维持好。此时旁听席上已有数位女士休克,不得不由警察抬出急救。
  大法官到底不愧为法律的化身,不论群众情绪如何热烈,他仍然坚持按法律程序办事,宣布休庭半小时,由陪审团讨论判决。在此半小时之内,坐在旁听席上的观众,已经组成了“各界人士支援精灵古怪先生委员会”,如果市法院裁判不公,即准备向最高法院上诉。幸而此种不公平的事情并未发生,重新开庭以后,大法官宣布了陪审团投票的结果:“13票对零票,一致通过被告无罪释放。”
  此宣判一公布,法庭上立即响起了一片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很多人不顾警察的阻拦,拥上来与精灵古怪握手。各种慈善机关、宗教团体则邀他去作演讲。众记者更是把他围得水泄不通,请他发表感想。精灵古怪恰似那得奖的健儿,凯旋的英雄,好不光荣。威廉·丁·福伦先生凭三寸不烂之舌,起死回生,活生生地将精灵古怪从鬼门关上挽救回来,自然也是备受赞扬,声誉鹊起,好不得意。
  行者兄弟三人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辛辛苦苦赶来作证,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结局。三人相对长叹一声,正要离去,突然过来几位警察,将八戒拘留起来,原来他犯的藐视法庭之罪,尚待处置。桑逊检察官和理查德·奎恩侦探长虽然对他的处境十分同情,但是美国是一个法制国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故亦无法可想。八戒被带到审讯室,就像一个犯人一样,登记了个人情况,照了像片,按了指纹,缴纳了罚款500元,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方才释放。行者、沙僧和李莎等人,此时已在审讯室外的冷板凳上,等得不耐烦了。
  兄弟三人受了这种窝囊气,无心再在纽约停留,李莎也愿意和他们一道回去。于是一行人告别南尼小姐。桑逊检察官和理查德·奎恩侦探长为表示歉意,亲自送他们去机场。在路上桑逊检察官怕行者等人想不通,又一再向他们解释了美国立法的特点,即警察局只管逮捕犯法之人,搜集证据,至于决定是否有罪,判刑轻重,那却是法庭的职责,彼此是不能干预的。当行者问他们对今日审判的看法时,两人都只耸耸肩,避不作答,意思是此类事件过去发生过,以后还会发生的。桑逊检察官和理查德·奎恩侦探长都是政府官员,故而说话甚是慎重。
  上了飞机以后,八戒越想越想不通,嘟嘟囔囔地埋怨行者道:“哥哥,想当年你打死那么多强盗,从没犹豫过半分,怎么到了美国,要去相信什么法制?这下可好,强盗成了英雄,证人倒遭罚款,看你干的好事!”一席话把行者气得七窍生烟,后悔莫及。
  说话之间,飞机已在波士顿降落。李莎改乘公共汽车回家,行者兄弟却乘地铁回寓所。临别时,八戒与李莎私语多时,依依不舍,不必多表。
  过了几天,报纸上公布了对精灵古怪十几名同案犯的审理结果。这群小喽罗既得不到黑手党的支持,又无钱聘请威廉·丁·福伦大律师,于是在桑逊检察官的证据确凿的起诉之下,一个个只有俯首贴耳,低头认罪。大法官秉公办事,毫不轻饶,有的判十年监禁,有的判无期徒刑,那法庭上鬼哭神嚎,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再说那精灵古怪出狱之后,由于出卖了同伙,强盗是当不成了;没有一技之长,职业也难寻。但他自恃尚有25万元存款,足以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所以并不耽心前程。他摆脱了热心的群众和好奇的记者以后,即去高级服装店买了时髦衣冠换上,将那麻布衫、草索、念珠之类扔到垃圾袋里,然后兴致勃勃找了家豪华的饭店住下,准备先休养几天,享乐一阵,再考虑去向。当夜他应某慈善机关之约出席了宴会,发表了《我是怎样皈依真主的》著名演说,吃得酒醉饭饱,兴尽而归。谁知将要就寝之际,忽感腹痛如绞,支持不住。连忙打电话到医院,要求急救。
  医院值班的主治医生,乃是外科专家爱德华博士。接到电话以后,不敢怠慢,立即派出救护车,将病人接来。经过初步摸诊、扣诊,怀疑是腹中有异物,于是让他去照一张X光照片。等到X光片冲洗出来以后,爱德华医生惊愕万状,认为自己是遇到了世间从未见过之奇症。诸位看官,你道精灵古怪腹内有何异物?原来是一折迭锅儿,此乃当日孙行者用一根毫毛所变,但却忘记随身带出。精灵古怪在监狱时,伙食清淡,所以问题不大。出狱之后,立即暴饮暴食,将锅儿从胃部挤到了肠子里,岂有不疼痛之理?爱德华医生经验丰富,也只见过病人误吞顶针、弹丸、假牙之类,何曾想象有人能将一口锅吞下去的,故而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精灵古怪心中明白,暗自叫苦不迭:“这泼猴临走还在我肚内留下了纪念品,害杀我也!”
  美国的私人医院,是要牟利的。爱德华医生见此病甚为特殊,要动大手术,索价25万美元。精灵古怪欲待不允,肚子痛得马上就要断气,如若允诺,出院后将一贫如洗,这日子又如何过?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还是救命要紧。只有忍痛签付支票,同意马上作手术。爱德华医生支票到手,立即将精灵古怪送进手术室,实行全身麻醉,剖腹以后,果然在他肠子里取出亮程捏的折迭锅儿一口。在场的医生护士争相传视,都认为是医学上的奇观。手术完毕以后,爱德华医生又亲自将锅儿锁进自己的保险箱,以备日后写出专题研究论文。
  次日清晨,精灵古怪悠悠醒转,神志刚一恢复,就动起脑筋,为以后的生活找出路。此人当了多年强盗,当然会想歪点子。他忽然记起孙行者在法庭之上,曾当众宣称能钻到别人肚子里去,这虽然是事实,但是自己当时为了开脱罪责,却不曾认账。现在出了这折迭锅事件,正可以去讹诈一下孙行者,要他支付25万元的医药费,否则就可以控他巫术害人之罪。只要自己能出示这口锅儿,加上医生证明该锅确系从肚子里取出,这官司想必是打得赢的。精灵古怪打好了这如意算盘,也就安下心来,一意养病。
  半月之后,腹部伤口愈合。出院之时,精灵古怪乃向爱德华医生索取腹中取出之异物。爱德华医生虽另有打算,但拗他不过,只有从保险箱中取出锅儿,到病房里交给他。两人正在交接之际,眨眼之间,这锅儿却影踪不见。爱德华医生大惊,叫来一群护士、工人,将这病房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毫无着落。原来此时行者正在入浴,洗涤之际,忽然发现身上少了一根毫毛,这才想起精灵古怪腹内尚留有折迭锅儿一口,于是将身子一抖,收了回来。爱德华医生和精灵古怪不知奥妙,哪里能找得到?两人互相埋怨,我怪你心术不良,借医行骗;你怪我强盗本性,乘机勒索。最后互不相让,大闹一场,约定法庭上辩个是非曲直。
  要打官司,先找律师,这道理精灵古怪自然是懂的。于是他又去找自己的老熟人威廉·丁·福伦先生。福伦先生听了案情介绍,认为是爱德华医生无理。他如拿不出折迭锅儿作物证,就应退回手术费25万元。这场官司,精灵古怪是稳赢的。但为了打赢这场官司,福伦先生照原来的标准,索价25万元,看到老熟人份上,此款精灵古怪不必先出,待官司打赢后取得爱德华医生的赔款再付。精灵古怪一计算,打完官司以后如果爱德华医生被迫退回折迭锅,即算他敲诈孙行者成功,只能得到25万元;如果爱德华医生拿不出折迭锅,而只能退还手术费25万元,那么他又敲诈不成孙行者,全部收入仍然只有25万元。不管怎样,这笔钱全为福伦先生所有,他自己仍然两手空空。精灵古怪苦苦哀求,想要福伦先生高抬贵手,少?收一点诉讼费,福伦先生却是真不二价,童叟无欺。精灵古怪只有失望而出。
  官司既打不成,生计又已断绝,精灵古怪度日艰难,只有在纽约街上行乞糊口。他是享福惯了的人,怎能经受这种日子?不久以后,精神错乱,求告无门,竟至冻饿而死。这就是黑手党头目,一代名盗的下场。正是:
  堪叹强盗太精灵,外形老实内峥嵘。
  又欲盗名又欺世,岂知大圣不凡同。
  但将容易为长久,定是萧条取败功。
  广智广谋成甚用?损人利己一场空。
  再说行者兄弟三人在学校念书,每日忙碌,不久之后,也就将这一段经历,置诸脑后。不觉夏尽秋残,又是隆冬天气。由于圣诞节将至,学校放假两周。这天早晨起来,开门看处,呀!外面白茫茫的,原来下雪哩!三人眼同观看,好雪!但见那:
  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个是:大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哥失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
  三人看着,一股凉气逼来,八戒咳嗝打战,叫道:“师兄,冷呵!昨夜气象预报,波士顿还要降温。”行者道:“你这呆子,忒不长俊,屋里有空调,寒暑不侵,怎么怕冷?”沙僧道,“屋里虽有暖气,出门却是不便。”八戒道:“哥哥,今年波士顿气候反常,我们何必困守此地?来美国后尚未到过南方,何不乘假期出去旅游一番,既可避严寒,又可长见识!”行者一想也有道理,乃表示同意。在美国出门旅行,准备工作甚是简单。三人清点了简单衣服,坐上自备旧车,顺高速公路向南驶去。经过半个世纪的建设,美国的高速公路,已经遍布全国。这种公路英文称为Freeway,意即“畅通公路”。它有八条或十条单行道,路面平坦,路口全部是立体交叉桥。每隔一定的距离即有加油站和休息场所。公路两侧,遍植森林,空气新鲜,风景宜人。高速公路上不用按喇叭.所以除了马达的嗡嗡声和车轮接触平坦路面的沙沙声以外,也别无其它噪音。行车其上,十分舒适。
  行者开车上道,一路平稳,诚所谓极乐之乡。去有五日路程,又见前面一座城池。八戒刚打瞌睡醒来,问行者道:“此又是什么处所?”行者看了看路标,答道:“这是佐治亚州的格里夫兰市。”进得城来,找地方把车停下,只见舞厅酒肆喧哗,银行商场热闹。街衢中有几个无事闲游的浪子,见猪八戒嘴长,沙和尚脸黑,孙行者眼红,不知是何民族,都拥拥簇簇地争看,只是不敢近前而问,经过长途旅行。三人均感饥肠辘辘。忽见有一餐馆,上写“中国素菜”四字。行者道,“此处略进去歇歇脚,打个斋何如?”八戒、沙僧均答“OK!”三人遂一齐而入。但见里边有小方桌十余张,壁上挂有中国字画,明窗净几,布置得颇为不俗。店主乃一头发雪白的华人老者,见有主顾上门,亲自前来伺候。行者点了米饭蔬菜,老者吩咐庖丁准备。
  正在等候饭菜之际,那店里的电视机正在播送当地新闻。只见一位身材魁梧,金发碧眼的中年绅士,口若悬河地在发表演说,原来此乃本州参议员伯纳迪恩先生是也。行者刚听了几句,便觉得不是味儿。诸位看官,你道他说些什么,下面就是一段原文:
  女士们,先生们:这白种人与有色人种的区别,并不只单纯是肤色的区别,而在于智力的区别,品质的区别,道德的区别,生理的区别。一句话,是优等民族与劣等民族的区别。
  女士们,先生们:当前美国所出现的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如失业率高,犯罪风行,经济衰退,社会不稳定等等,根据我的观察,祸根全是由于有色人种的存在。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美国有2100万黑人,800万墨西哥人,700万印第安人,378万亚洲人。他们的繁殖能力大大超过白种人。如果我们再不采取措施,几十年以后,美国将变成一个黑色人种的国家,黄色人种的国家。到那时,美国将丧失它的一切文明,一切传统,而不成其为美国了。
  女士们,先生们:是行动的时候了!让我们高举种族主义的大旗,制定新的种族隔离法,为重建白人统治的权威而努力吧!
  女士们,先生们:佐治亚州在种族问题上,从来都是有自己独特的处理方式的。希望你们都来支持我的提案,在各条战线上吹响对有色人种的恶行作战的号角!……
  正听到此处,砰然一声,有人从店外掷进一块石头,刚好打在电视机上,把屏幕击得粉碎,然后听得有几个青年人吼叫道:“有色人种滚回去!有色人种滚回去!”老者不敢出去,却悄悄收拾了碎玻璃片,坐在那里长吁短叹,面容悲戚。行者见了,心中甚是不忍。乃招呼道:“老施主,高姓?”老者拱身道:“老拙名叫陈澄。”行者道:“我等初到贵处,不懂规矩。这伯纳迪恩的演说,是赤裸裸地挑拨种族关系,煽动纠纷。刚才有人扔石头肇事,更是侵犯人身自由,违背宪法。老公公为何不喊警察,告他一状?”
  陈澄闻言,跺脚捶胸,哏了一声道:“贵客想必是从外州来的。在这佐治亚州里,如果有色人种和白种人发生冲突,吃亏的总是有色人种,哪里有道理讲?若是过去,只要忍气吞声,还能凑合过日子。如果下周州议会开会时,通过了伯纳迪恩先生的提案,歧视有色人种合法化,我们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行者怒道:“有色人种也罢,白种人也罢,都是人生父母养,都是美国的自由公民,理应享受同等待遇。为何时至今日,还有人宣传这种荒谬理论?”那老者止不住腮边下泪道:“客官呵!
  宪法虽云人平等,纸上条文无保证。
  有色人种遭歧视,州内难以求公正。”
  行者道:“你且不必悲伤,有话慢慢说来!”陈澄见大圣态度和善,又是东土之人,他乡遇故知,分外亲切。乃收泪坐下,将佐治亚州的情况和自己一家三代的经历说出。正是:华人一部辛酸史,斑斑血泪有谁知?欲知陈老者说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