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见鬼,这是哪儿?”孙悟空问。
  刚才正要对假悟空使出全力一击,不料一头从风雪里撞了出来,眼前的一切就全变了。
  天宫呢,诸神呢,紫衣服的仙女呢?假悟空呢?
  眼前,却是一座秀丽高山。
  千峰开戟,万仞开屏。日映岚光轻锁翠,雨收黛色冷含青。枯藤缠老树,古渡界幽程。奇花瑞草,修竹乔松。修竹乔松,万载常青欺福地;奇花瑞草,四时不谢赛蓬瀛。幽鸟啼声近,源泉响溜清。重重谷壑芝兰绕,处处巉崖苔藓生。
  “从前在哪见过这景色?”孙悟空想。
  风从山中吹来,带着清新凉意,送来隐隐歌声:“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迳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孙悟空却觉得那风从他身体内吹过去,刮走多年艰辛的闷气,刚才还想与人拼个你死我活,现在想想倒忘了为了什么。
  “孙悟空,谁是孙悟空,孙悟空是谁,倒有什么要紧,我便是我罢了。”
  他一看这青山,仿佛又是当年那山野跳跃的小猴儿了。
  兴起之下,他发足狂奔,口中呼啸,手舞足蹈向那山中奔去。却把金箍棒也忘在地下。
  他在山林中游荡,那歌者却一直没有看见,歌声在苍翠林中绕着,在每片树叶间回荡,倒象是那大山唱出来的一样。草地发出潮湿的清香味,孙悟空发现这味道很亲切,仿佛使他想起了什么,但是那感觉又如这气息,你觉的它存在,它却又不在任何地方。
  孙悟空在林中走着,脚下是柔软的落叶与蔓草,他想了想,甩掉了他的靴子,赤足踩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凉丝丝的感觉从足心传上来,脚下的土地仿佛是有了生命的,那些小草在轻挠他的脚心。
  微笑出现在孙悟空的脸上,他忽然翻了一个跟头,双手触在地上,摸到了那泥土的温度,细嫩的草象小猴的柔顺毛发。
  孙悟空又是一个筋头,这回他把自己背朝下摔在地上,可大地是那样小心的托住了他。
  天庭的地面全是冰冷而坚硬的砖,而西天路上全是泥泞。
  他为什么会一直在那些地方。
  孙悟空躺在地上,那青草气息直冲进他的七窍。他开始觉得全身痒痒。
  他一纵而去,扯去了身上的衣裳,赤身裸体在从林里纵情叫跳起来。
  直到他累了躺在地下,觉得身体正在和草地溶为一体。
  “为什么俺会这样?”他自言自语道。
  “因为你本来就是只猴子啊!”
  忽然一双大眼睛从头上方伸了过来,对他眨巴两下。
  孙悟空一个倒翻跳了起来,瞪住那个东西。
  那大眼睛吓的跳了开去,却是一只松鼠。
  孙悟空在身上摸金箍棒,却发现不见了。心中大惊,不由恼恨起来。
  “你在找什么?”松鼠眨巴着大眼睛问。
  “滚开!俺掉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你各部分都在啊?我看没少什么。”松鼠举小爪挠挠头说。
  “你懂什么,老孙从来就没离过它!”
  “你一生下来就带着它么?”
  “……这……我不记得了,也许吧。”
  “它有什么用?”
  “没什么用,就是可以用来杀人!”
  “也杀松鼠么?”
  “如果我想的话。”
  “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比如,因为你话太多!”
  “可是你杀了我,就没人和你说话了,你会闷的。”
  “哈!你到挺替俺着想,俺在一片黑暗的五狱山关了五百年,没有一个人来和俺说话,俺早就不希罕了!”
  “五百年没人和你说话!太可怜了,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会去陪你的,如果……我能活五百年的话……”
  “陪我?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陪一个人说话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需要吗?”
  “不需要吗!”
  “唉,我只是和你探讨一下,别生气嘛,我才一岁,特别想和人讨论事情,这个世界上太多东西可以让我们高兴的讨论了是吗?”
  “是,是你个大头鬼啊!俺居然在和一只一岁大的松鼠讨论这种问题?让别人知道要笑倒大牙,俺可是要成就正果,让天地颤抖的猴子啊!”
  “为什么要让天地颤抖?”
  “我喜欢!你管的着吗?”
  “可我喜欢在树上跳跳,地上跳跳,如果抬起头来正好看到了蓝天,我就更高兴了,你难道不是吗?”
  “树上跳跳……”孙悟空窜上树梢,“地上跳跳……”他又跳到地上蹦两下,“然后抬头看看天……我怎么总觉得这样象只傻鸟!”
  “是啊是啊,我有个好朋友就叫傻鸟,他总是乐呵呵的,本来他今年要到南方去过冬,可我希望他能留下来陪我玩,于是他就决定不走啦!”
  “他会冻死的!哼哼。”
  “不,不会,我会把我的洞让给他住。”
  “那你就冻死,反正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要冻死?我不想死可以吗?”
  “不可以!想不死就不死?凭什么?那我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
  松鼠垂下她的大眼皮,有些黯然,然而她随即又眼中有了闪亮的光道:“听说万物都是有魂的,他们一种样子过的累了,就死去,变成另一种样子是吗?如果是那样的话我要变……”
  “那不是由你决定的!你可能会变成一只鸟,也可能变成一块石头……”
  “也许我会变天边的彩霞呢?”
  “也许你还会变一个破瓦锅!”
  “我不能想变什么就变什么吗?”
  “做梦的时候吧。”
  “可有人能啊!”
  “谁?”
  “须菩提。”
  “须菩提,听起来象树上结的果子。”
  “咦,他有时真的是的,他可能变成任何一样东西和你说话,或者说他就是任何一样东西。”
  “还有这种东西?我倒想见见,是妖精就一棍打死,又可以加功德分。”
  “功德?什么东西?”
  “你哪会懂,要成仙成佛全得靠这个。”
  “我也想成仙成佛啊,要怎样才会有功德分呢?”
  “这个多了,放生有分,杀妖精也有分……”
  “妖精不是生么?”
  “……可妖精不是由神造的,他们是自然化生的。”
  “那神又是由谁造的呢?”
  “神?也许有天地就有他们了吧。”
  “那天地又是谁造的呢?”
  “你很烦耶!天地是盘古开的……那盘古又是谁造的呢?盘古是一个蛋里蹦出来的,那那个蛋又是谁下的呢?……你问我我问谁去!当初俺老孙从石头里蹦出来,俺又怎么知道那石头是该死的谁放的!”
  “那,我不问那个蛋是谁的了,我想问,盘古不是神造的,那他是妖精罗?原来神都是妖精造的吗?”
  “啊?这……哈哈哈哈哈……俺怎么没想到?神是妖精造的……哈哈哈哈!”
  松鼠挠挠头:“你笑我么?唉,虽然我知道,松鼠一思考,猴子就发笑,可我还是忍不住不去想它。”
  “靠,什么松鼠猴子,谁告诉你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须菩提啊。”
  “我越来越想见他了,他在哪儿?”
  “这我也说不清,他说不同的人,去见菩提的路也是不一样的。”
  “去!我猜他是有了仇家,东躲西藏,家里挖了好几条地道。那你又怎么见他?”
  “有时他会变成树上的果子和我说话,有时我想找他,就从我家树洞一直向下钻……”
  “那家伙果然是只兔子,俺没猜错。快带俺去。”
  “可是我走的路,不一定是你走的啊?”
  “哪来那么多废话?快带路!”
  “就是这了。”松鼠指着那黑黝黝的树洞口。
  孙悟空将身一摇,化作一道光,直射了进去,消失在黑暗中。
  松鼠又挠挠头,“为什么去的那么急?”
  她凑到洞口大喊:“记得等会儿回到这来和我说话啊,我就在这等你——!”
  一到了那洞中,孙悟空发现自己突然消失了。
  是的,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也再用不出任何的法力。黑暗没有边界,他自己也没有了边界,他的触觉一直伸展,无边伸展,可触到的只是虚无。
  忽然一个声音传来,象是那只松鼠的:“猴子,你一定要回来啊——”
  “我不是猴子,我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他喊,可是声音却只在自己的思想里回荡。
  而那松鼠的声音却也分明的从他的头脑中传来:“你说你是谁?你只是一只猴子啊。”
  “不,我不是……我是……”
  我是谁,他想。
  他一直向黑暗深处坠了下去,直到感觉的完全消失。
  仿佛一阵叮咚的仙乐,又象是叶上的露水落在山中深潭,叶子变幻着色彩,在空中轻盈的飞翔,穿越了天和水的界限,变成一条鱼,又幻出人形,身影如雾朦胧,长发象风飘然,一转眼又消失了,只剩下悠悠的歌声,咏叹着世间苍茫。时空中隐隐传来千万和声,又变成精灵的狂笑。
  “天,没有边没有界,心,是花园也是荒野光阴,在花绽开中消亡歌舞,却永不停下将一片云纱与你,敢不敢、愿不愿、一起飞越长空?”
  他看见了,那沙中的世界。
  烟霞散彩,日月摇光。千株老柏,万节修篁。千株老柏,带雨半空青冉冉;万节修篁,含烟一壑色苍苍。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石崖突兀青苔润,悬壁高张翠藓长。时闻仙鹤唳,每见凤凰翔。仙鹤唳时,声振九皋霄汉远;凤凰翔起,翎毛五色彩云光。玄猿白鹿随隐见,金狮玉象任行藏。
  “这是哪里?”孙悟空问。
  “这是哪儿?”忽也有一个声音问。
  孙悟空一转头,啊!……那不正是假悟空?
  只见他却无了金冠金甲,只在腰前系了一条草编的腰裙,赤着足,脸上神态也有大变,那种狂傲凶顽不见,倒是满脸的稚气。
  好,正撞到俺老孙棒上来,咦,棒呢?糟,没有金箍棒,如何斗的过他?
  孙悟空忙先隐到一边。
  却见那假悟空却好象完全没看见孙悟空一样,自顾自说:“那打柴的说是这,怎不见一座寺院?”
  “你找寺院做甚?”地上一声音道。
  那猴子一低头,却见是一个会说话的酒壶。
  “我要拜师,找菩提祖师。”
  “菩提?祖师?没有,只有酒壶一提,要不要?”
  “要你何用?”
  “哈哈哈哈!”酒壶大笑,唱曲一首:“天地何用?不能席被,风月何用?不能饮食。
  纤尘何用?万物其中,变化何用?道法自成。
  面壁何用?不见滔滔,棒喝何用?一头大包。
  酒壶越唱越快,越唱越高兴,从地上一弹而起,空中变成一只大肚子胖熊,拍打着自己的肚子嗵嗵作乐,唱:“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骄。
  一时间,天地间竟应他的拍打鼓声大作,一时间,天上的飞鸟,地上的树草,连石块都在蹦跳着应和:“从何而来?同生世上,齐乐而歌,行遍大道。万里千里,总找不到,不如与我,相逢一笑。芒鞋斗笠千年走,万古长空一朝游,踏歌而行者,物我两忘间。嗨!嗨!嗨!自在逍遥……”
  “神仙老子管不着!”那猴子听了,喜不自胜,不由也手舞足蹈叫道。
  “猴子,你听见了什么?也如此高兴?”胖熊又一闪,变成天上一张大嘴,问。
  “也不知听见了什么,只知心中大悦,喜欢的紧。”
  “哈哈哈哈!”那嘴又一变,却化为了一黄衣老者,白发童颜。“来找我者甚多,没被吓跑,还能笑逐颜开的,只你一个,我便收你了!”
  猴子大喜,衲头拜道:“师父在上,受俺一拜!”
  “你叫什么名字?”那老者问。
  孙悟空躲在一边心想,只要那厮敢说他是孙悟空,便跳出去掐死他。
  那猴子却说:“我无性,人若骂我,我也不恼;若打我,我也不嗔,只是陪上个礼儿就罢了,一生无性。”
  菩提笑道:“还有这等乖的猴儿,我说的不是这个性,是……你父母却又姓什么?”
  猴子道:“我也无父母。那天生时,身前一片大海,身后群山,只我一人孤立,叫也无人应。入得山中,别人倒都有父母兄弟,独我一人,从此天地便是家,万灵皆当兄弟了。”
  “哦?”菩提道:“难道你还会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猴子抬眼道:“咦?你怎知的?”
  “咳!这个……”菩提心中暗喜,如此天生生成的资质,哪里去找,“不知你找我,要学什么?”
  “我只想学道,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学道?好象不是一个系的,哈哈不过无妨,我倒有一些道儿不知你学不学?”
  ……
  孙悟空躲在一边看,只觉得此景何处见过,却又想分明不可能。
  “咦,炼丹打坐,你这也不学,那这不学,倒底想学什么?”菩提作恼怒色对猴子道。
  猴子说:“看来,我想学的,你却教不了我。”
  “什么?那你倒说说,你倒底想学什么!”
  猴子抬头道:“我有一个梦,我想我飞起时,那天也让开路,我入海时,水也分成两边,众仙诸神,见我也称兄弟,无忧无虑,天下再无可拘我之物,再无可管我之人,再无我到不了之处,再无我做不成之事,再无……”
  “打住!”菩提说,“你快走,快走,我却教不了你!我若教得你时,也不用在这变酒壶自耍子。”
  菩提转身便走,猴子一把拉住他衣角,菩提却扑的变作一根棒槌,在猴头上击了三下。棒槌生出一对翅来,向山中飞去,猴子疾追了过去,却见棒槌飞入一座高墙寺院中去了。
  寺院大门紧闭,猴子想,师父不出来,我便不去。于是跪在门外。
  几只仙鹤扯了一块天大的黑幕飞来,夜晚一下便至了。草间的萤火虫儿全飞上天去,在天空中变幻着各种星座。
  猴子跪在那。
  一边的孙悟空却等的倦了,心想这却不是假悟空,也许天下猴子都长的有几份象吧,他直接从另一边飞进寺院去找菩提。
  越过墙来,他却愣了。
  墙的这边,是一边白茫茫的大地,什么也没有。
  孙悟空开始在这大地上飞奔了起来,他一口气跑出几万里,什么也没看见。
  “我倒不信这地就没个边。”
  孙悟空一个筋头翻起来,再落地时,还是一片空荡荡的大地。
  孙悟空急了,跳起来一口气便是十来个跟头,这回该翻出几百万里了吧。
  还是一片空旷。
  孙悟空不禁有些奇了。
  “今天我还非走倒这个头不可!”
  他又是一路纵了下去,消失在远方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