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痴言怨语:缠绵叙事的两大元素

作者:孙永久




  人徐志摩在他的《爱眉小札》中说:“恋爱是生命的中心与精华;恋爱的成功是生命的成功,恋爱的失败是生命的失败。”诗歌中那些最动人的篇章无疑是爱情。有意思的是,爱情诗中最动人的言说往往并不是那些甜言蜜语,而常常是一些痴语怨言。
  诗人自是有痴情。徐志摩说诗人是一种痴鸟,莎士比亚也有诗人、情人与傻子是同一类人的说法。情而不痴,想来也成不了诗人。
  情诗中的痴语,就是柳永“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就是朱湘“宁可死个枫叶的红,灿烂地狂舞天空,去追南方的鸿雁,驾着万里长风”的癫狂。诗人的执着与癫狂,多以设喻和设想的方式来表现之。东晋陶渊明曾写过一首《十愿》: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风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愿秋夜之未央。……”
  诗人想亲自去见所思慕的人儿,又惧怕有违礼义;托媒人去牵线吧,又担心他人抢在了前面。于是焉,忽发其愿,要做恋人的衣领,要做恋人的衣带,要做恋人的鞋子,要做恋人的蜡烛,要做恋人的扇子……
  对此,鲁迅在其《题未定草六》中大大地幽了他一默:“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是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上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竟摇身一变,化为”啊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胡思乱想的自由,究竟是大胆的。”
  明代有一首题为《变好》的时调,个中的种种设喻较之陶渊明的那种“胡思乱想的自由 ”,可谓更“大胆”,更热烈:
  变一双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
  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
  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
  变一管玉箫儿,在你指上调。
  再变上一块的香茶,不离你樱桃小。
  如此而设喻,化抽象为形象,化平常为非常,将抒情主人公的一片痴情表现得摇曳多姿,楚楚可怜。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与之亦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全诗以急流、废墟、草屋、云朵和破旗自喻,而将“我的爱人”比做小鱼、小鸟、常春藤、火焰、夕阳等。一阳刚,一柔美,两组意象,相互对立,往复交替,将“我”甘愿为爱人的幸福奉献一切的爱情理想表达得酣畅淋漓,令人荡气回肠。
  如果说痴语中的设喻还有几分“欲抱琵琶半掩面”的娇羞,那么,痴语中的设想则是“飞流直下三千尺”般的倾诉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首乐府诗,写的是一位女子的爱情表白。开篇在呼天为誓,表达了与君长相知的愿望之后,旋即笔锋一转,从反向着笔,设想出种种奇绝的自然变异,并以此作为“与君绝”的前提条件。这些设想,一样比一样荒谬,一样比一样离奇。诗作正是通过这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叠加,把主人公海枯石烂不变心的忠贞渲染到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
   一个词语的含义,往往建立在它的反词之上。爱与恨,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爱到深处,常常会以恨的形貌出现。情诗中的怨言,便是柔情蜜意的另类表达。我们来看唐人李益的《江南曲》: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潮水有信,弄潮儿则未必有信。诗的表面写女主人公因丈夫的“误期”而怨悔连连,其实,字里行间激荡着如潮水一般的思念之情。钟惺评说此诗,“虽是荒唐之言,写怨情却真切”。诗人的高妙之处正在于其从反面着笔,以怨恨写思情,以懊悔写思情,把思情表现得真真切切。
  同样是写怨,乐府诗《诗曲歌(其五)》则采用歪怨之法,将怨写得别有一番情味。
  打杀长鸣鸡,
  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冥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诗的头两句似无来由,主人公又是杀鸡又是弹鸟,何也?读罢后两句,我们这才幡然晓悟:杀鸡弹鸟,只因其不解风情,不谙情人的“相见时难别亦难”,而“一叫千门万户开”,叫来了天明,惊醒了一场好梦,使一对有情人不得不分开。于是焉,心有不甘的主人公接下来痴痴地设想,如果只有黑夜没有白昼,或者一夜能有一年那么悠长,该是多么好啊,——那样,我心爱的人儿就可以“让我一次爱个够”!真乃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我们再来看唐人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丈夫出征辽西,音讯茫茫,做妻子的只能与之在梦中团聚。她多想将夫妻团聚的美梦一直做下去,可是黄莺的叫声将她拉回到了孤寂凄苦的现实世界,于是,她起而追鸟打鸟,“让你叫,让你叫!”诗作本是诉说战争给人民造成的离散之苦,却让女主人公将一腔怨愤全都发泄到一只无辜的鸟儿身上。歪怨法的妙用,不仅使诗作在篇内见曲折,而且在篇外见深意。
  今人王志瑞的《偏是》,可以说是现当代诗歌中妙用歪怨法的经典之作。
  我原不想他,
  偏是梦里见着;
  既然梦里见着,
  偏是夜鸟叫着;
  夜鸟干我甚事,
  偏是闹得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罢了,
  偏是月亮淡淡地照着。
  明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却极力加以掩饰。“我”时而怨梦,时而怨鸟,时而又怨月亮,就是不去正视自己心底里藏着的那份爱。诗中“偏是”一语的反复咏叹,加之顶真句式的回环运用,将“我”对那个“他”的绵绵不绝的相思之情,表现得深婉曲致,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