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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这几个月内,她没有想念过白惜言,也没有想念过那个城市的人。在新的城市结识了新的脸孔,照样每日工作,做着她喜欢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快乐。人活着,总要做出点活着的姿态来,否则,也只是浪费这地球上的空气和水,糟蹋米的蛀虫。

  因为连续几日的雨雪恶劣天气,京沪高速公路出了起严重车祸,天黑路滑,十几辆车追尾。社里接到线报时,苗桐正在加班,马上叫了摄影记者和司机去现场。

  摄影记者赵芳菲与苗桐几乎是同时进的社里,年纪相仿又成了出任务的黄金搭档。这几个月恨不得好得跟苗桐穿同一条裤子。车上她跟司机拉家常,说她男朋友,又木讷又呆,跟条死狗似的。

  司机笑她:“那你怎么还不分手啊? ”

  赵芳菲翻了个白眼,“你懂什么,我这叫骑驴找马。你那女朋友没房子不结婚,你怎么不跟她分? ”

  司机嘿嘿一笑,“要是小苗这么懂事的做我女朋友,我回去马上分! ”

  社里的几个司机都能说会道,没事儿就拿年轻女记者磨牙,或者开个黄腔。苗桐多是不插嘴,只听他们从各自配偶谈到理想对象,再从国内物价飞涨谈到美国华尔街金融风暴。她们赶到时,路巳经封了,救护车和消防车驶入事故现场,市内的新闻采访车正在现场录现场情况。

  事情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得多,要知道高速公路的追尾最怕的是连续撞击带来的二次伤害,其中被挤压最严重的是货车前的一辆私家车,已经挤得看不出车本来的样子,只不过车门口团着大片干涸或新鲜的血迹。

  苗桐甚至没有勇气上前去询问那些坐在路边双眼红肿呆滞的伤者,赵芳菲也只迟疑了几秒,开始“啪啪”拍照。有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走过,举着吊瓶的护士气急 败坏地指着赵芳菲的鼻子:“你,让开!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这些记者还只知道拍 拍拍! ”

  小门小户却从小娇惯坏了的姑娘,也别指望她多识得大体。赵芳菲这个人就是 个火药罐儿,也从不会压抑自己的脾气,正要呛回去。苗桐拉住她往旁边一扯,让医护人员匆匆过去了。

  “别拍了,帮忙救人! ”

  “……哎,这是工作欸,我也是在尽我自己的职责而已。”赵芳菲不依不饶,“你看那护士的脸,好像这车祸是我造成的一样……喂!苗桐你去干吗? ! ”

  苗桐回过头,赵芳菲从没见过她这么严厉又冷漠的眼神,一时间连抱怨都咽下去了,听她淡淡地质问:“你就不能成熟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跟人家吵架?多救一个人,就可能多挽回一个家庭,这不比完成职责有意义得多? ”

  对于世界来说,不过是少了一个人,可对于家庭来说是塌了半边天,她知道的。也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这种切肤之痛。

  苗桐跟着医护人员忙着照顾伤员,对于简单的伤口她还是可以处理,哄哄哭闹的孩子,现场有条不紊地进行救护和疏通工作。一直到了天亮,拖车将事故车辆拖走,地上只剩下星星团团暗红的血迹,清洁工人用水枪一冲,了无痕迹,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跟着最后一辆救护车去了医院,赵芳菲也跟着,只是不理她,冷着一张脸。

  在发生事故的时候,医院和派出所都不怎么喜欢记者,尤其是医院这种要求“肃静”的地方,记者一窝蜂地上来,乱哄哄的,不分场合的采访耽误救治。

  走廊里从各地赶过来的遇难家属一片哀号之声,乍一听,好似人间地狱。

  苗桐灰头土脸地瘫坐在走廊外的休息椅上,像折断的柳枝那样垂着头,衣服上染着斑斑血迹,狼狈不堪的。

  突然一个热烘烘的东西在她额上碰了碰:“嗨!美女! ”

  逆着金灿灿的光,苗桐看见了个穿白大褂的娇小的女医生,略圆的脸庞,脸上好似永远都挂着美滋滋的笑意,揣着糖罐子般的漂亮甜姐儿。她指着自己的鼻子, 大惊失色:“你不记得我啦?我这种上等美人不应该是过目不忘的吗? ”

  苗桐“啊” 了一声,想起来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昨晚没时间跟你打招呼,太忙了,喝点热牛奶吧,看你这样子跟遇难家属似的。”

  “谢谢你。”苗桐顿了顿补充,“唐医生。”

  唐果有时候很佩服自己惊人的记忆力,很多她经手的病人只要见过一次,她就能记好几年。尤其是苗桐这张脸,大概她到死也忘不了了。那是她做的第一台独立麻醉手术,活体肾移植,是她的成名作品。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啊,现在毕业做记者了? ”

  “对,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我以为你在原来的医院做得挺好。”

  “哦,其实这边是分院,人不够用,连夜赶过来的。”唐果看了看手表,撇嘴,“估计要下午四点才能回去,万恶的资本家压榨我的休假时间。”

  苗桐听她这么率真又孩子气的抱怨,忍不住弯起嘴角笑起来,觉得她真是可爱。

  “你身体怎么样? ”唐果俯身摸摸她的手,又探脉搏,半晌才愁苦地叹气, “你得好好补补,底子太单薄虚弱了,气血两亏……唔,眼圈黑成这样,肾虚,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回事儿啊。”

  “我会注意的,谢谢你。”

  说话得体,气息温和,客气疏离,礼数上叫人完全挑不出错。

  唐果惊叹,滴水不漏的一个姑娘啊,冷淡的气场完全将人驱逐出她的自我领地,安静又不缺乏洞察力,善良却不同情心泛滥。经过初步侦査,不是我方太弱是敌方太强,唐果准备撤离高地。

  “那个,我得去忙了,你注意休息。”

  “……我可以采访轻伤患者吗? ”

  “可以给你开个后门,不过要注意患者情绪。”

  “谢谢。”

  “自己人嘛,应该的。”

  她们什么时候成自己人了?

  苗桐确定这个人是自己在世界上最不想见到的人,没有之一。

  她只想快点做完那个该死的采访,然后回社里把稿子写出来,而后回家睡觉。

  第二天的早报上,没有现场血淋淋的照片,也没有像友报那样分析事故原因和责任之类头题占了大半个版面是个年轻母亲特写的脸,无法否认赵芳菲的摄影天分,眼神里的泪光,怆然和悲伤,那双瞬间苍老的眼神和年轻的面庞形成动人心魄的对比。

  大标题是:活着。

  后来苗桐听说,某部门总做不出成绩还爱使绊子的某李姓主任拿着报纸去向主编告状:“这哪是新闻事故报道哦,真是年轻人,做事有够不稳重哦,这么女性化视角的报道,有损我们报纸的公信力哦。”

  主编庄叔一笑,满脸横肉跟古代的刽子手似的,把报纸往他头上一摔:“你懂他娘个铲铲!所以说你不能做新闻,连个触角都摸不到! ”

  某李姓主任被训得面红耳赤:“她有触角!她是蜗牛啊她有触角!你是瞧那小狐狸长得周正吧,大姨夫! ”

  庄叔愣了愣,抄起桌上的鸡毛掸子就开始揍,边揍边吼:“瞧你那日不隆耸的烂泥样儿,人家妹娃子咋个那么出息?你一天到晚都干啥子喃?哈绰绰的木鸡样子,就会冒皮皮,耍婆娘!新闻触角懂得莫?!你懂个铲铲! ”

  某李姓主任被揍得哭爹喊娘,部门里吓唬他最有用的话就是,你大姨夫来了!

  主编的四川方言一直是社里一大亮点,尤其是开例会的时候,比听相声还热闹,下面忍不住笑成一窝蜂。庄叔只能拍着桌子喊:“你们这些神绰绰的娃子笑个 铲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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