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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她看了钟辰皓一阵,抿着唇笑,“我小时候就这么傻,根源已经种下了,改是改不了的,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有什么后悔。”他气定神闲,“你决定嫁了吗?”

  许盈立即羞恼,“休想!你现在还处于“地下党”的地位啊,先生,请不要瞻望得太遥远。”

  钟辰皓笑着,向她伸出手,她便拉住他的手向前一跳,跳到他怀里抱住他,“我好想念我家后来院子里种的那几棵樱桃树,虽然夏天时,上面爬得都是毛毛虫,但和同学夸耀起来,还是很骄傲。”同学中少有住平房的,自然不知道大街上卖的樱桃从树上摘下来前是什么生长情况。

  “你想吃樱桃?”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摔到沟里那时很可怜,我那么舍不得,一路上也没吃几颗,结果快到家门口时,全贡献给了脏水沟……”她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委屈,正仰起头,却见他低头看来,眉目柔和,欲往下俯,不由赶紧别过脸抵在他下巴上,赧颜不已,“会有人经过!”不要在这种常会有人来往走动的地方现场直播给人免费观赏啊!

  他的唇便落在她额角,似有若无,轻柔润暖,想起第一次接吻,她呆了足有十秒钟才反应过来,笑说她是恐龙神经还被她怒捶……

  明亮的天幕下,崭新的一座座楼房规划整齐,替代了原有的古朴陈旧的狭小胡同,他不是对这里没有感情,而是,那属于另外一种不同于留恋感伤的,更加深刻的印象。

  他并不曾在这里住过。

  记得她,是因为一件久远前的乌龙事件,她记性差早就忘光了,他也无意再提。

  一个被抢劫还请他吃面的笨蛋小姑娘……

  戏剧得像她唾弃的熟烂套路小说,但偏偏就是这样巧合而有趣。

  税官的乌龙案

  十二月了,还没有正正式式下场大雪,天一直都阴着,混沌苍白的天幕让人瞧一眼都感觉困倦,冷风从墙角掠过,几张破皱的废纸被吹得移动几厘米,微微瑟抖着,又移动几厘米。

  狭窄深长的小胡同里,多数是老式的泥砖平房,陈旧古老,墙皮脱落,斑斑驳驳,至少经历了四五十年的风风雨雨。胡同蜿蜒深幽,交错相通,覆盖方圆三四公里,要想细致探寻,没有几个小时是走不完的。

  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两天,衣袋里还剩几块钱,逃学一个多月了,茫然地坐火车到处走,陌生的人与环境却让他更加茫然。钱花得差不多了,不得不折回,不想回学校,不想回家,他只好在街上游荡,这一片小胡同清寂幽静,就成了暂时的避风巷。

  天渐渐有点暗了,各家逐一亮起灯来,隐隐听见谁家的女人喝斥声,然后又有小孩子的哭叫声响起来,还有锅碗瓢盆的丁当声、水缸里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声,电视机传出的模糊的对白,不知哪户院里的狗叫……一切的声响,构成平凡人家最普通琐碎的日常生活。

  这一区的人们显然收入不高,通过半透明的覆窗塑料布可以看到很多户还使用古旧的火炕和泥坯炉灶,几乎家家房顶上都矗立着各式各样的烟囱与自制的简易电视天线,电线接得横七竖八,离地面四五米的高度形成一片交错凌乱的蜘蛛网。

  可是,这样生活水平的人们,这样简陋的家居设施,却透出一股温暖的气息,比起同座城市远远的另一边,冰冷的家,没有生气的空间,他宁愿在这里不知疲倦地徘徊,往返折复。

  他知道,父母的婚姻因为自己而勉强维系,在童年与少年时期一直保持平静的假象,如今他二十来岁了,父母终于摊牌,协议离婚,尽管已经成年,但仍然感觉被抛弃,只不过是时间推迟一些而已。

  逃学不是为了阻止什么,他只是茫然,当不再需要与被需要,当不想再继续一段婚姻,夫妻双方就决定分手,于是,一个家庭分崩离析。

  是的,他失去了他的家,有血缘的至亲从此不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晚饭时分,家家户户传出饭菜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刚溜出门口几步,就被随后追来的爷爷揪了回去,“马上就吃饭了,还上谁家去?”

  “我再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孩子哀求着扭着挣着,但仍是敌不过大人的力量,被拎进屋去。

  饥饿感如潮袭来,他转身慢慢踱开,剩余的钱除了坐公车回家,几乎不足以果腹,但他不想回去,不愿也不甘。

  伴随饥俄的,是隐隐扩大的一股怨恨,他饥寒交迫在街上游荡,父母也还在为离婚而争执不休吗?如果他饿死冻死在街头呢?如果他打架吸毒呢?如果他杀人放火呢?谁会为他着急,谁会为他担心,母亲会不会掉泪,父亲又能否叹息?

  天色黑透的时候不过才五点多,冬日天短,大人孩子都不爱往户外来,弯曲幽长的小胡同隔很久才经过一两个路人,偶尔有人出门倒泔水,倒完便冷得缩脖耸肩赶快拎桶往回跑。

  他摒住寒意站在阴暗处,已经有四五个人陆陆续续经过都没有下手,罪恶的念头萌生只在刹那,多年的道德法制教育牵绊住他的脚步。

  不知哪家夫妻拌嘴升级成摔锅砸碗,孩子的大声号哭掩不住大人尖厉怒骂,他的心慢慢冷下去,所有的家庭平静背后都隐藏着撕裂人心的伤口,究竟有没有人能真正珍惜自己的生活?

  辨不清是难捺的饥饿感作祟,还是干脆自暴自弃地想看看父母到派出所认他时的错愕表情,当一个穿着厚重大衣,毛领竖起挡住半张脸的女性经过时,他跟了上去。

  连自己都听不太清的“把身上的钱拿出来”这句话出口后,女子并未注意地仍往前走,稍放大音量重复一遍,并按住她肩头,女子才困惑而迟钝地转过身来。

  衣领散开,某户窗子射出的昏暗灯光打在她脸上,才让人看清,那不过是个初中左右的小女学生,身上的大衣也许是女性长辈送给她的,才被他误认为成年人。

  小女生眉头上方蹙成两个浅浅的小涡,眼睛不太有神,像是忙于功课而睡眠不足,一脸疲倦困顿的神情,不知所以然地看着背光的他,开口:“你不冷吗,怎么不穿大衣?”

  他怔住,当然冷,十二月天,他还穿着离校时身上那套春秋运动装,天气越来越寒冷,他只是裹紧衣裳咬牙忍耐,空白的大脑竟完全忘记还有添衣这码事。

  又重复着“把钱拿出来”,才让这小姑娘略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仍然动作有些迟缓地翻了翻自己的衣兜,翻出几张零币,

  “我只有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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