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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六章

  开门声像一双手,拔掉了水缸的塞子让屋内的时间朝前流动起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老妈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玄关,那些塑料袋们用丰富的窸窸窣窣声簇拥着她,于是她仿佛加入了这场对话:“我就知道……”

  老妈将东西运进厨房,冰箱门开了又关,随后传来水流声,自来水哗啦啦地不知洗着她带来的什么,她开柜门,玻璃发出欢迎的动静,它们是被拿出摆在台面上吗,这么吵吵嚷嚷?最后响起微波炉笃定的蜂鸣,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咪”的音。厨房就在老妈的运作下活了起来,宛如更换了电池的机器人,它在转动关节时发出复苏的声音,传进我耳朵,笃定地缓慢地挠。

  “你爸去钓鱼了,一条三斤多一条十八斤,重得抱也抱不动。他在现场找当地的师傅杀了以后,但回家还是光鱼鳞就刮了一个多小时,大得根本不知道怎么下手。后来决定做红烧熏鱼吧,结果烧了三大盆,吓死人。我给你舅舅一袋,再给外婆送一袋去,这些给你,下饭也简单,哪怕当零食吃也不错。还有给你带了点儿桃子,桃子你要抓紧时间吃,放个几天就会烂,记得一个要六块多呢,烂掉就太可惜了。”老妈回到客厅,从地上捡起我的皮包和外套挂在门背后,她袖着手,又自言自语地问“怎么鞋子也少一只啦”。

  我从沙发上缓慢地坐起身,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张嘴的瞬间身体沸腾出汹涌的戾气,我慌张地冲进卫生间抱住马桶,等一通胃酸以起义领袖的姿态,带着鼻涕眼泪一起叛变出身体。是第五次了吗?那些绿色的是什么,胆汁吗?而我一呼吸便闻到来自身体的酸臭,它就像一捧在酷暑中久久未售出的梅子,自暴自弃地与飞虫为伍。

  我抬起头,从墙上的镜子中看见守在门边的老妈,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只是个披着草草色块的图案。

  “你烫了头?”我撑着马桶边沿,坐在地上对她用懒洋洋的语调,“不适合你啊。”

  “噢——是啊!给我烫坏啦,就是小区对面的那家,气死我了,你爸说我可以去给钢丝球厂家做代言了,我看真的可以。”她递来一杯温水和药片。

  我仰起脖子喝,同时在腿上找力气希望可以支持自己站起来,“我以前就说小区对面那家很差了吧,你不相信。”

  “他们说搞什么周年庆嘛,打四折,原来七百多现在只要三百块,我是被骗进去的诶。”她伸着手希望扶我一把,但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好像不停摇晃的碳酸饮料被选开了瓶盖,隔夜的猖狂再度从我嘴边涌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喝成这样?”老妈一边拍着我的背,而她终于松了口,我知道她必然忍耐得很辛苦,她努力希望自己扮演出不闻不问的样子,猜测那才是我最需要的关怀,她明白没有追究的必要,这年头,工作事业感情,压力竞争挫折,想烂醉如泥最是不会缺少原因。但她毕竟没有那么坚强,她还是普通得如同所有父母一样,被无从下手的担忧煎熬得充满了伤感。

  客厅里响起电铃声,老妈在我的授意下接通了它。我听见她与对方的交谈,称对方为“汪经理”,并且替我解释“如曦今天要请一天假吧”“哦,她身体不舒服,好像昨天喝——”我在此刻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对老妈拼命摆手,终于将她的后半句扭转回来,老妈踌躇地看着我,“她身体不舒服,嗯,别的没什么……”

  购自便利店的两罐百威只是个开端,我坐在花坛边,白天它属于卖发饰的小贩和乞讨的妇女,但现在它好似充电器,使我原本跑得筋疲力尽的思维终于又安稳下来——它安稳下来,或者说它以貌似安稳下来的伪装,像淹没我的此刻的夜色一样,用两边的街灯,引诱我一盏一盏延伸下去,计算一个趋近无限暗淡的数字。

  这条马路,一家麦当劳,一一家味千拉面,一家眼镜店,一家火锅城,过去是邮局和银行,对面有百货公司,而挤在中间的零散便利店,它享受着入夜后反客为主的骄傲。我想起刚刚搬到这里的前一个月,在网上听说那家火锅城颇具名气,有天实在受够了盒饭和冷冻饺子,我决定去尝一尝。

  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当情侣们排成长长地等候队伍时,我成为了唯一一个受惠于单座空位的人。领位员将我引到角落的某张餐桌上,递来菜单又倒上茶水。我垂涎地看着整整一页“本店推荐”,可惜一个人终究点不了太多,除了锅底,两盘羊肉加两盘蔬菜就足够了。等待的时间里,我用手机打游戏,偶尔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果然,三三或两两,他们的面孔在火锅的蒸汽中看来毋庸置疑是热闹的,他们聊天,交谈,开同事的玩笑,讲述自己今天的遭遇,讨论来月的计划。于是,那些话题,那些人与人之间其实无足轻重的琐碎的沟通,它们开始盘根错节地组合。我感觉有什么在自己周围顺其自然地流动起来,充满了压迫性的推进力却始终回避了我,在它眼中我仿佛是一块涂了蜡的皮肤,因而它充盈了每个角落却独独排斥了我——似乎直到当时,我才发现,许多一度空泛和难以亲近的词语,好比“社会常理”,好比“大众”“价值观”,从来只在报章杂志上堂皇地出现,离自己无限遥远,可在那一刻,它们就在我身边,以不可抗拒的存在感,将我从这个世界上划分出去。

  搬家后的两年里,我一个人去麦当劳、味千拉面,眼镜店里对着镜子挑选眼睛,询问店员“你觉得哪个好”,而他当然选择价钱更高的那副。我一个人去邮局寄信,提取邮包,银行更是如此。

  两年里的每一天,我仿佛在此安之若素地居住了下来。我过得凑合,在很多人看来能算得上很好。可每次我从人群中匆匆穿行而过的时候,都会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那包围了我又回避着我的词语,它一直用冷淡的视线盯着我的脊背,宛如从一把豆子里检视发黑的那颗。在它们的眼里,我身上那是个名叫“异类”的标签。

  这个世界把排挤和非议隐藏得很深,却时时刻刻作好了铺垫。

  可是,现在,我捏瘪手里的啤酒罐,仿佛是忽然之间,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的过程,我从背包里找出手机,查了一页又一页,翻到马赛的手机,谢天谢地,我不知什么时候还存了他的号码,我看一眼屏幕右上角的“01:01”,没有丝毫迟疑——不如说,这个时间反而更好,只有类似这样的时间,马车变回南瓜后,夜幕下还能呼应它的荒诞——我按通了马赛的电话。

  有人曾说,随着科技的进步,现代人对于感情的交流变得机械了、无味了,他们还在迷恋古老时代里,穿越千山万水去牵一牵爱人的手。可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当电话、手机、电脑、网络能够实现那件名叫“立竿见影”的事,让一切可以在瞬间内得到回应,只因为这个“能够”,这个“可以”,我们受到的折磨又乘上了几倍。我当然记得,往日面对一个没有回复的QQ头像,我盯着它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不能眨眼,又最大限度地释放全部联想,为对方寻找各种借口和说辞,他可以暂时不在,可以电脑故障,甚至可以被台风掀掉了屋顶吧,但他不可以视若无睹,他不可以坐在电脑前,架着二郎腿,读完我的留言后将鼠标移到了关闭窗口上,他不可以。但用不了多久,我的眼睛里涨满了泪水,明白其实没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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