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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冰激凌的兑换券果然过了期,那就罢了,自费买一杯吧。目前正在上档的电影里只有一部国产悬念剧勉强可看,而我确定要把80元票钱捐给这些用小肠来编剧的故事吗。这个时候,似乎只有等待一位穿粉色丝袜的路人阿姨出现来拯救我干涸的思路了——我抱着胳膊站在商店门前,并确信自己是在认真地审阅着影院海报上的每个字,如此说来此刻的我应当是,平静的吧,笃定的吧。那些轰隆作响的雷声般的喧哗全都退在异常遥远的地方,如果走的是一条灰白的路,我的脚步也能淡定地保持匀速,掏出钱包时也没有因为情绪上的波动而出现多余的颤抖。

  “就是这样。”我在最后把手指插在额前的刘海里,施加的力量仿佛恰到好处,沿着经络关闭了一些意图亢奋的器官。这让我能够完全用笃定的神态,安心地表现自己的冷漠,丝毫不为难地在最后告诉章聿,不关我的事,我无所谓了,我管不着,别来烦我,“真的,问我也没有用。”

  我实在喜欢那一刻遍布在全身的属于我的冷漠啊。压根儿不会耗费我的体力,让我做出把手握得咔咔作响,或者掐着章聿的肩膀咔咔作响,或者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这些劳神费力的事了。倘若曾经应该出现的所有情绪,它们费尽心机地终于突破了界限,却像一场神秘的化学事故,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当越过了顶点,我只感到无限大的无能,和在无能中得以重生的,强烈的不可控的厌烦。

  台词虽然做作,可它依然能够贴切地概括我的心情:所有这些要怎么办啊要怎么做啊要怎样才行啊,我需要爱我没有爱要怎样才能过有爱的日子幸福的生活家庭也好事业也好婚姻也好,父母也满意,从青梅竹马开始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白首偕老,子孙满堂其乐融融,这就是人生吗这就是每个人的追求吗,要如何做呢如何实现呢,有没有标准呢有没有计分呢多少是及格呢怎样才算错误呢,所有这些问题——

  够了,我一个也回答不了。都是狗屁。我也是狗屁。总之,别来烦我了。

  刚刚沿着影院外的马路走开不远,汪岚打来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时我居然有些怀念,大概也足够说明自从先前的工作失误后我已经被放了多么久的假期。

  “如曦?你周三有时间么?之前你跟的那单合作,周三对方的老总要飞过来,上头的意思是依然由你接待一下,毕竟很多细节你最熟悉。”

  “……哦,是么,行吧。”

  “你现在在哪儿?方便的话等下能来公司么?有些内容我先和你对一下。”

  “我在影院……不过没什么,等会儿就过来。”

  “这么潇洒呀。”汪岚客气地和我调侃。

  “哪能呢。”

  我挂断电话在马路上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没开出几分钟就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高架像一副功能紊乱的肠道,怎样也不能把我们这些它体内的食物向前推进,消化掉半米一米。只是当我回过神来,身下的坐垫椅套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我撕出一条糟糕的毛边,与此同时,我的右腿也保持着一个会遭到父母冷眼的节奏的抖动,无法叫停,干脆有愈演愈烈的迹象,甚至在这个静止不动的车厢里,默默地传递给了前排的驾驶员,让他在后视镜里不断递来同样烦躁的目光。

  但又怎样呢,我没法用语言表达,也不清楚可以对谁表达,于是唯有这样粗暴地寻找一些无谓的出口吧。事情很多,问题很严重,而我一点解决的能力也没有,我什么也不会,我连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又从何而来多余的能力去帮助别人呢,见过英语测验23分的人要去辅导别人六级冲刺的么,那不叫帮忙那叫欺诈吧,又或者一个溺水的人还尝试搭救另一个溺水的人,我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在池面上归于平静的终结性的漩涡,把我们的人生定点成两个混浊的气泡。

  在我一边犹如喝了后劲极强的烈酒,一边胡乱地从挎包里翻出零钱支付车费时,动作却忍不住变成摔摔打打,好像是还在嫌弃这个手袋的把手不够脆弱,直到它如我所愿地断成两截。但我却莫名舒心,说实在的,倘若眼下正是最烦躁的阶段,就不妨让所有事故都在一起发生,免得再去祸害我往后寡淡的日子。

  汪岚等在我的办公室门前。一见我露面,便在高跟鞋的敲击声下迎了上来,“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我勉强地扯谎,“没睡好。”

  “不用太担心,”她压低嗓音,“我也探过上头的口风了,等你把周三的活忙完,就打算让你回来上班。”

  “嗯,嗯……”好消息当前,我却只能胡乱地应,像隔着玻璃看风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那周三你也一起去么?”

  “我?不,我那天要去厦门出差。离开一个礼拜。”

  “啊,这样……”

  “到底怎么了,从刚才就觉得你精神很差。”

  “烦心的事太多。”其实早在我开口前,我的眉头已经把该传达的都传达完了吧。

  “是吗,如果能让你平衡一点,我昨天才发现在网上买的鞋是假货。两千多块哦,换成硬币能砸死人的哦。”

  “正好,砸我吧。”我用纸巾把办公桌面擦了一遍后,捂着额头坐下来。

  尽管重返工作岗位至少象征了我的收入将企稳,可老板也许并不乐意我的电脑屏幕上醒目地显示着百度“医院妇产科”的网页。同时我也不忘习惯性随手百度一下“堕胎的危害性”。这让我先前总是以“明星露点”“明星整容”为关键字的搜索历史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回想在就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托市重点的福,让我们这些优等生里也许还有为数不少人持有“婴儿都是从垃圾桶捡来”这一诺贝尔级观点。也难怪当某天突然爆出学校里有女生因为怀孕而休学时,我在午餐食堂里吃下的半只菜包几乎要沿着食道重新爬回口腔一同参与讨论。

  “怀孕?怀孕?啊啊啊,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餐桌上几个根正苗红的清纯妹子放出了仅次于死人的最大瞳孔。

  “是谁呀?哦,就是那个据说一直很乱来的女生吗?”

  “呀,好恐怖,怀孕诶。”

  “……那意思是,‘睡’过?……”

  “哗……”俨然打开了毁灭世界的核弹密码。

  “怀孕”或“生产”,真的是太遥远,遥远到不可思议的话题。正如同“人生”和“社会”一样,连“性”字都无法光明正大地提及,还把它当成一桩唯有成人世界可以行使的神秘而猥琐的游戏。它将久久地等候在目光接触、情书、告白、牵手之后,以至于压根儿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是当初的我们被这种“固步自封”式的幼稚所局限了么,可从来,不论几次回首过去,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遗憾。尤其当它在彻底纯真,以接近真空的方式将我们环绕了几载之后。而唯一的缺陷,也许就是一旦走出校园,来自真实世界的空气多少让我们脆弱的心肺有些招架不住。

  当初章聿在佯装怀孕时,还曾经跟我讨论过,怀孕能吃辣吗?能喝咖啡吗?是不是要开始扶着腰上下楼梯了?洗澡时能站着吗?那些零星的初级知识只够武装到脚踝,让我们看来更加无知和幼稚。

  所以她一定在首次孕吐后吓坏了吧。当双脚和双手都开始浮肿,上厕所的频率明显增加。从医院领回的手册上大幅度使用着“子宫”“泡管组织”和“乳房”这类赤裸裸的生理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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