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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你感到我了吗?

  不,不是电影里的薇若妮卡,完全不是。她是一个跛脚的中国女孩,她站在法国薇若妮卡的名字和影子下面,伸出怯弱的手指,问我:你感到我了吗?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从海底从潮声里走出来。她在我身前身后的影子里,在我炽白明亮的眼底,在我不能尽述的所有情节碎片里。女孩赤脚,蜷曲着身体,像半含苞的蕾,细细的一小枝,被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件飘飘荡荡的堇色连身裙里面,幽幽地跳过来。她是跳着过来的,脚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仿佛身体里的骨头都冲撞了出来。头发从背后掉到前面,像节日的废败的焰火一样上上下下做着缺乏节奏的惯性运动。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像断了挂线的玩偶,失去了明确的方向,摇摆不定,可是仍是要前行。她有一张缀满水的脸,脖子特别白,而脸是淡淡的苹果色。衣服是那样的陈旧,只有脸像是新长出来的果实一样馥郁芬芳。她的嘴边含着一个非常易碎的微笑,在那上下起伏的跳跃中,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她的微笑一下就从嘴边掉了下去,像夭折的蝴蝶一样,化作一阵粉屑摔碎在地上。

  女孩还在以半圆形的弧形跳跃前行。电影院的光滑的地面上她像一只将死的天鹅一样的妩媚。这是我那个生活在别处的替换玩偶,这是我那个优雅的镜中女孩。亲爱,我的亲爱,我终于完完全全想起了你和从前的种种,此时此刻,我像电影中生活在法国的薇若妮卡一样失声痛哭。我知道亲爱的女孩已经不在了,身体里缺失的器官是真真切切的不在了。

  我的耳朵终于被修好了,被她修好了。她叫我不要害怕,她说她在天上,在遥远的地方,可是不管在哪里,她可以来当我的耳朵,她把所有发生的事,所有来去过的声音都告诉给我。所以她又在这里,在我的周遭。

  我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在忽明忽暗的电影屏幕前和我亲爱的女孩遇见。我知道我们本来是一起的,通在一起的,我的耳膜的另一端和她相连,我听不到是因为她不在了。她现在坐在我的右边,坐在我的左边,坐在我的无处不在。她抚我的脸,抚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宛宛,宛宛。这时我分明听到了。我终于感到,一切都回来了……

  2.魔鬼亲临的童年(上)

  有些小时候的事情它们总是在。它们在,它们追着我跑。这个时候我的耳朵里就会响起一些风的声音,有时候有人的言语,女孩的喘息,叹气。还有头发断裂的声音。多年,这些声音一直和我一起,我已经确信,它们对我并无恶意,然而我仍旧无法对它们释怀。就像善良的鬼们仍旧得不到人的喜爱。

  我已经不能准确地说出幻听这种病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了,而我的耳朵又在什么时候被

  乱七八糟的声音缠绕住,仿佛是从小就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傍晚的时候能听见风和潮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海仿佛就在我的脚下,然而我妈妈却说我们的城市离海很远,她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领我去看海。有的时候,我在吃饭,便能听见我之外的另一个咀嚼的声音。那细碎的咀嚼声伴着我咽下口中的鱼和蔬菜,还有的时候甚至有喝汤以及汤匙碰在碗上的声音。我妈妈常常看见我拿着汤匙发呆,她看见我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可怜的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是她做得食物我不喜欢。

  夜晚也许有哭泣的声音,甚至在我已经入睡之后,那声音像一扇缓缓打开的门一样一点点开启。我坐起来,坐在黑暗的不见光的房间里。门仍旧是关的,可是哭泣声已经溢满了我的耳朵。女孩子的压抑声音像忽然坍塌下来的一朵云彩一样压住了我。雨滴淋湿了我。我盖着厚厚的被子却感到滚滚而来的寒冷,我在山洞吗?我被围困或者捕捉了吗?这些对年幼的我来说都像空白而光滑的墙壁一样无从攀援,我无从知道这些声音后面隐藏着什么。

  还有唱歌,有的时候无端地唱了起来,仍旧是哭泣的那女孩,我猜测,她唱起歌来。我记得我第一次听见歌声的时候我跑进浴室把自己关起来,我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努力地听那声音。我揪着自己去听清那首歌。可是我仍旧不知道那是什么歌。零碎地哼唱反复而毫无秩序,有时候还夹杂了咳嗽。我把浴缸里灌满水,然后不停地把水撩起来,企图用水声掩盖这声音。可是那歌声似乎是在我的身上,水声在外面,根本无法打败它。我恐慌极了,是什么样的魔法施于我身上?我脱下所有的衣服,希望能找到那个无法再隐藏,落荒而逃的鬼。我一件一件地抖落我的衣服,然后把他们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歌声还是继续。最后,我赤裸地仔细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恶狠狠地说,看你往哪里躲。小小的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浴盆深处,不断地用水淹没自己,清洁自己,我害怕极了,我觉得我再也洗不干净自己了。那个下午,我不停地洗澡,仍旧没有洗去那不成曲不成调的歌声。

  还不仅仅是声音。我总是感到心慌,我无法分辨是那些奇怪的声音使我心慌起来,还是心慌和那些声音根本是两回事。有的时候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形并不是发生在我奔跑,上楼梯或者其他剧烈活动的时候,而是发生在一些我安静的时刻,甚至是我端坐在桌前看一本连环画的时候。我蓦地感到无法呼吸。一种连根拔起的力量,从我的内心深处像个气旋一样地散开,一圈一圈向上顶起来,简直要把我整个人攫起来了。我那时候还太小,几乎不知道哪里是心脏的位置,我只是感到里面疼,整个里面,疼得绞作了一团。我捂着胸口蹲在地上不能站起来。

  在一次心绞痛中,我忽然从滑梯上跌下来,我的膝盖破了,血水渗出来,裙子也脏了。小朋友把我送去了医务室。我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治疗床上,心绞痛就像一只暗自充气的气球一样慢慢胀起来,还有一种零星的呻吟声伴随而生。那呻吟声不是我的,我的嘴已经被我紧闭得不留一丝缝隙,可是身体中还是有一种呻吟声游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代替我哀伤。医务室的阿姨给我包扎了伤口,叫我以后要小心。我看着她,她三十多岁,搽一点白白的粉,绾一个温柔的簪在头上。她俯身向我的时候,她身前的听诊器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我的眼睛花了,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

  “阿姨,你用你的听诊器给我听听这里好吗?”我用手胡乱指了一下身体,因为我根本无法确切说出这个疼痛的位置。“你帮我听听,看看我身体里面是什么东西在动?”

  她诧异地看着我,问:“小朋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告诉阿姨。”

  “你帮我听听罢。”我执意说。阿姨就戴上听诊器,在我的身上听了一会儿。她笑眯眯地说:

  “是你的心脏在里面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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